流浪的麵包樹

第一部---除夕不要來
1.~~
「噓,程韻,那個男人是不是想偷書,他看來鬼鬼祟祟的。」小哲走到櫃台,在我身邊小聲的說。
小哲是我的助手,從第一天開始便在書店裡幫忙。來見工的那天,他戴著一頂鴨舌帽,眼神有點憂鬱,看起來很像一個人,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聘用了他。
我朝小哲說的方向望過去,看到一個男人。他個子高高,架著一副大眼鏡,濃密而微曲的頭髮油膩膩地搭在頭上,蓋著耳朵,他長得瘦骨伶仃,身上的藍格子襯衫鬆垮垮。瘦成這個樣子,只消用一根竹竿,便可以把他整個人挑起來,掛在牆壁上。一看他的模樣,便想到他家裡堆滿了書和過期雜誌,半張床也被書佔據著,每天跟書睡在一塊而不是跟女人睡的書蟲。
「他常常來的嗎?好像有點面熟。」我說。
「不覺得,但是,我們近來不是常常不見書嗎?」
「他看來是個愛書人。」
「所以才會偷書。」小哲悻悻的說。
那個男人突然轉過身去,迅速地把手上的一本書藏在懷裡,然後匆匆走下樓梯。
小哲連忙衝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說:「先生,你身上書還沒有付錢!」
那個男人慌張起來,使勁把小哲推倒在地上,沒命奔逃。

2~他跑得很快,我以為他是書呆子,沒想到他很能跑,雖然他跑起來很明顥是八字腳的。或許是八字腳的緣故,他跌了一跤,給我趕上了,我拉著他襯衫的衣角,喘著氣說:
「你還沒付錢!」
他坐在地上,臉漲紅了,厚厚的眼鏡也歪了,那本書從他懷裡跌出來。
「你知道我們開書店是很辛苦的嗎?你不該不付錢!」我教訓他。
「對不起,我不想的。」他說。
「那為甚麼要這樣做?」
「是控制不了自己。」他說,「可是,只要看過是好書,事後我會回來把買書的錢放在櫃臺上。」
怪不得近來我經常在櫃臺上發現一些錢。
「寫得不好的書呢?」
「那我會把它毀滅,不讓不好書留在這個世界上。」他慷慨激昂地說。
他似乎是有書的潔癖。
「你沒權這樣做。」我說。
「我知道。」他用襯衫的衣角抹去眼鏡片上的灰塵,忽然間,我記起他是誰了。
「你是大近視?」
「你是?」他訝異地望著我。
那一年,林方文拿了稿酬,送了一把小提琴給我,為了能夠用那把漂亮的小提琴拉一支歌,我到老師那裡學小提琴,在那裡認識了也是來學小提琴的大近視,他拉得和我一樣差勁。
「你是不是跟楊韻學過小提琴?」我問。
「喔,是你!」他尷尬地說,「很久沒見了。」
是的,那日子多麼遙遠。
3~
「你吃一片吧,我們的核桃麵包做得很好。」我把麵包放在大近視面前,又倒了一杯甘菊茶給他。
「謝謝你。」他骨碌骨碌地把那杯甘菊茶倒進肚子裡,一邊用衣袖抹汗。
每天下午三點鐘,書店會有新鮮出爐的麵包售賣,是小哲做的,他從前當過麵包學徒,會做很多美味的麵包。
除了小小的麵包廚房之外,我們還有花草茶,人客可以坐到書店的陽臺上,一邊喝茶,一邊看書。每天下午,麵包的香味在空氣裡飄蕩,成為了書店的特色。
「要不要報警?」小哲盯住大近視,然後問我。
大近視尷尬地低下頭吃麵包。
「不用了。我們原來是朋友。他每次事後也會回來把買書的錢放在櫃台,我們不是常常發現有些零錢放在櫃台嗎?」
「那倒是怪癖!」小哲揶揄他。
「每個人都有一點怪癖!」我替大近視解圍。
4~
「每次讀到寫得很差勁的書,我也想把它毀滅,但是不可以啊!我不是你,不是殺書敢死隊。既然是朋友,你以後買書要付錢啊!」我說。
「得了!得了!」他揚揚手說。
「到別的書店也是。」
「得了!得了!這家『麵包樹』?」他好奇地問。
「是為了記念一個人。」我說。
5~
「我還不知道你叫甚麼名字。」我說。
「朋友都叫我大蟲。」
「大蟲?是不是經常在雜誌上寫書評的那個大蟲?」
「對了!」他得意地微笑。
「你書評寫得很好,我是你的讀者。」
我連忙告訴小哲:「原來他便是寫書評的那個大蟲。」
「是嗎?」小哲對他好像有點改觀了,他常說大蟲的書評很有見地。
「你提過的書,很多人來買。」小哲說。
「是嗎?」大蟲沾沾自喜。
「你還有學小提琴嗎?」我問大蟲。
「沒有了,我根本沒有天分。」
「我記得你說過,是因為對一個朋友的承而去學小提琴的。」
「是的。」他帶點傷感地回答。頃刻之間,他好像變成一隻受了傷的麻雀,瑟縮在那件大襯衫裡。
那是一個愛情故事嗎?甚麼女人會愛上大蟲?
6~
我回到家裡時候,杜衛平靠在沙發上,一邊用一條毛巾抹著剛剛洗過的頭髮,一邊把雙腳放在電動按摩機上按摩。
「你回來啦?」他說。
「嗯!累死了!」我踢掉腳上的鞋子,四處找我的拖鞋。
「你有沒有見過我的拖鞋?好像老是找不到。」
他不知道在哪裡找到其中一隻,扔過來給我:「因為你總是把拖鞋亂丟。」
「哪裡是!」我軟癱在沙發上。
「很累嗎?」杜衛平問。
「今天跑了好幾百米呢!」
「為甚麼?」
「追一個舊朋友。我們以前一起學小提琴的。」
「你學過小提琴的嗎?為甚麼從來沒聽你說過?」
「我還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我微笑著說。
「按摩機你用完了沒有?給我用。」我說。
「我才剛剛開始呢!我也很累啊!今天餐廳的生意很好,我忙了一整天。」
「給我用嘛!」我用腳把按摩機拉過來。
他踏著按摩機,說:「不行!你每次都是這樣!」
我用力把按摩機勾過來:「給我嘛!」
他不肯放開腳:「是我買的,你自己不是有一部嗎?為甚麼不用?」
「那一部比不上這一部嘛!你用那一部吧!」我踏在他的腳上。
「不行!先到先得!」他踢開我的腳。
我勾開他的腳:「讓給我!」
「每人一隻腳,怎麼樣?」他沒好氣的說。
我笑了:「好吧!」
「我買了日本柚子涼麵,你要吃嗎?」他問。
我用力地點頭。
「放在冰箱裡。」他說。
「你去拿。」我說。
「你自己拿。」
「那我不吃了。」我說。
後來,我還是吃了冰箱裡的柚子涼麵。用新鮮柚子汁做的麵條,清甜得像水果,在這樣的夜裡輕盈了我疲倦的身體。
不知道從哪時開始,我愛上了吃東西。雖然吃得不多,而且總是無法胖起來,但是,看到美食,便會忘記所有愁煩,覺得人生還是有無限的可能。
我的書店裡,有很多關於美食的書,每天做麵包,也是想讓食物的味道包圍著自己。將來,我也許要寫一本食譜,那是我的勵志書。人只要還有食欲,心裡便平安了。
7~
杜衛平已經睡了。我站在魚缸前面。霓虹光管下,漂亮的藍魔鬼魚吃飼料。牠們是我從水族館特別訂回來的。藍魔鬼魚原產地是太平洋一帶,那是我從未去過卻有太多故事的地方。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養魚。從小到大,我沒養過鳥獸魚或一草一木。童年時,看到杜衛平養的一條小黑狗,我甚至驕傲地說:
「我只會養我自己!」
然後,從某天開始,我養了魚。那是我和海的唯一連繫,我深深相信,我所愛的那個人,仍然躺在海裡。
杜衛平是我的室友。那個時候,我把跑馬地的房子賣了,錢用來開書店。書店已經花去我所有的積蓄,我本來以為自己要住在書店裡的,一天,我在街上碰到杜衛平。
「你是程韻嗎?」他叫住我時候,手上拿著一條木板。
杜衛平是我的小學同學,那時候我常常和他打架。他發育得比我遲,四年級的時候,我比他高出半個頭,所以我經常欺負他。誰知道過了一個暑假之後,他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但是我繼續欺負他。
小時候,我們住得很近。一天黃昏,我在附近碰到他拖著一條胖胖的小黑狗散步。那條小狗剛好翹起一條腿,把尿撒在電燈柱上。杜衛平充滿憐愛地告訴我:
「這是我的小狗渡渡。」
「將來,我只會養我自己!」我驕傲地說。
雖然我那樣可惡,他卻似乎很喜歡跟我一起。
我們曾經在男廁裡打架,那一次,給訓導主任逮住了,罰我們在烈日當空的操場上站立。
「你將來要做甚麼?」我問他。
「我想當廚師。」他說。
他家裡是開糧油雜貨店的,自小已經接觸很多做菜的材料,他爸爸的廚藝也非常出色,耳濡目染,他對食物有一種特別的感情。
然後,他問我:「你呢?」
「我要當廚師的老闆。」我笑笑說。
「我會自己當老闆。」他揚了揚眉毛說。
我望著他,覺得他的樣子愈來愈模糊,然後,我便昏了過去。不是因為不能當他的老闆,而是熱昏了頭。聽說,我昏倒之後,是杜衛平把我抱到衛生間的,他給我嚇壞了。
那天碰到杜衛平的時候,我們已經許多年沒見了,卻沒有一點陌生的感覺。童年的日子,遙遙呼喚,重演如昨。年少時候的感情,好像是一輩子的。
「你要不要搬來和我住?」知道了我的情況之後,他說。
8~
杜衛平的公寓座落在灣仔海傍,朝向西面。這幢公寓已經有三十多年的歷史了,外表有些破舊,因為可以看到日落,所有的破舊都變成一種品味,從他家走路到我的書店,只需要二十分鐘。我碰到他的那天,他正在買材料裝潢房子。
杜衛平的女朋友是舞蹈員。他買房子,原本是打算和她一起住的。可是,她突然決定去荷蘭念書。有兩個房間的公寓,只剩下杜衛平一個人。
「她下星期便走了,到時候我來幫你搬家。」杜衛平說。
從前常常被我欺負的小男孩,沒想到現在變成我的大哥哥了。
9~
搬家的那天,一個女孩子開一輛小貨車載著杜衛平來。
「我便是要去荷蘭念書的那個人。」韓漾山爽朗地自我介紹。
韓漾山束起一條馬尾,穿著一件棋間條背心和緊身牛仔褲,外套搭在腰間,褲子上別了幾個徽章,有點不修邊幅。這種不修邊幅,卻又似乎是花了一番心思的。這樣的女孩子,在中學時代,該會是個千方百計在校服上做手腳犯校規,上聖經課時偷偷聽麥當娜,跟同學躲在女廁抽煙的少女,任性而不甘平凡。
「他一定要我來,說是要我看看他跟甚麼女孩子一起住。」韓漾山說。
杜衛平尷尬地笑笑。他是要證明他絕對不會對我有任何幻想嗎?
「他大概希望我放心。」開車的時候,韓漾山說。
放心?是指我人格還是說我沒有吸引力?
「其實有甚麼關係呢?」韓漾山說,「假如你們愛上了對方,也沒有人可以阻止。」
我瞅了杜衛平一眼,說:「我才不會愛上他。」
「我也不會。」杜衛平朝我扮了個鬼臉。
車子停在公寓外面,杜衛平走下車,替我拿行李。
「你知道我為甚麼喜歡他嗎?」韓漾山一邊關掉引擎一邊問我,然後,她悄悄在我耳邊說:「因為他做的菜太好吃了!我最容易愛上三種男人:廚師、攝影師、舞蹈員。攝影師是最好的情人,舞蹈員是最好的性伴侶,廚師是最好的男朋友。」
我大概猜到杜衛平在那方面的表現了。
10~
「你為甚麼會去荷蘭念書?」我問韓漾山。
「我喜歡荷蘭,這個國家夠坦誠嘛!阿姆斯特丹巿內,紅燈區和色情商店林立,風化案在罪案的比率中卻很低。而且,我覺得自己的學問太少了,我哥哥可是神童呢?他十四歲已經上大學,我卻不是神童,真不公平。」
我詫異地望著她:「你哥哥不會是韓星宇吧?」
「你認識他嗎?」
「嗯。」我點點頭。
「是舊朋友?」她問。
「是的。」
「你剛才的神色看來不像啊!是情人吧?」她甩甩那條馬尾說。
「我們已經分手了。」
「為甚麼?」
「是我不好吧。」我抱歉地說。
「那麼,是你拋棄他的吧?」她聳聳肩膀,說:「沒想到哥哥這麼好也會失戀呢!你還有見他嗎?」
我搖了搖頭。
或許有一天吧。
11~
韓漾山終於走了。
杜衛平一直悶悶不樂,一天,他買了一堆豬腳、香腸、臘肉、馬鈴薯、芹菜、?和荷蘭豌豆回來,做了一大鍋荷蘭豌豆湯,心情才好起來。這個湯,是荷蘭水手最愛喝的,從十七世紀開始,便成為荷蘭的國菜。
「現在好像和在荷蘭的她有了一點連繫,彷彿是在某個時空生活在一起。」他一邊喝湯一邊說。
「我可以在這裡養一缸熱帶魚嗎?」我問。
「你喜歡養魚的嗎?」
「也是跟你一樣,在天涯某處跟一個人連繫。」我說。
「嗯,我明白的。」他說。
12~
這兩年來,我常常在想,世上有沒有幸福的離別?
沒有苦澀的淚水,也沒有遺憾,離去的人根本不知道那即將是一場告別。
帶著微笑遠離,是最幸福的一種離別。所有的不捨,留給等待的那個人。
一天將盡,別離之後,明日我們還會相見嗎?
明日,也許是天涯之遙。
杜衛平用肚子回答了想念。我乘著藍魔鬼魚,游向思憶的最深處。
13~
從來沒有養過魚的我,並沒有想到養魚是那麼困難的。
第一次買回來的兩條藍魔鬼魚,三天之後便死了。
「可能是魚缸裡的鹽分調得不好。」杜衛平說。
再買回來的兩條魔鬼魚,也相繼死去。
「不如買一些比較容易養的金魚吧。」杜衛平勸我。
「不,我就要養這個。」我說。
後來買的藍魔鬼魚,也總是活不長。每個夜裡,我戰戰兢兢地獃在魚缸前面,久久地凝望著缸裡的魚,確定牠們是鮮活的,才敢上床睡覺。
可是,昨夜鮮活的魚,第二天早上卻沉睡了。
我啃了很多關於養熱帶魚的書,到水族館去,向養過藍魔鬼魚的人討教,自以為已經有些把握了,可是,正如杜衛平說,有些人有本事養死任何生物。
我有很多理由去放棄,只是,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很容易放棄的人。

14~
後來,我又買了兩條藍魔鬼魚。他們身上的藍色,漂亮得像天朗氣清的晚空。我夜夜守候直至疲倦,每天早上起來看見牠們依然活著,便是最大的快樂。
「這一次應該沒問題了。」杜衛平說。
然而,一天晚上,其中一條藍魔鬼魚反了肚,我用魚網去碰牠,也沒法再把牠喚醒。
我爬上床,用一床被子裹著自己,沮喪地呆望著天花板。杜衛平說得對,也許我該養別的魚。
第二天早上,當我走到魚缸前面,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那條反了肚的藍魔鬼魚竟然活潑地在魚缸裡游來遊去。
「是不是你換了我的魚?」我問杜衛平。
「我怎可能一夜之間找一條魔鬼魚回來?聽說有些魚反了肚之後又會奇蹟地活過來。」杜衛平說。
我怔怔地看著那條死而復活的藍魔鬼魚,牠讓我知道不該絕望。
這一缸魚,我養到如今。到水族館去的時候,反而有人向我討教養藍魔鬼魚的心得。我終於明白,所有的心得,都是戰戰兢兢的歷程。當時忐忑,後來談笑用兵,就像曾經深愛過的人,才明白孤單是一種領悟。
15~

餐廳的人口有輕微的騷動,每個客人都朝那個方向望去,我知道是葛米兒來了。果然是她,她染了一個泥鰍色的短髮,髮根一撮一撮的豎起,活像一個大海膽。
「漂亮嗎?」她坐下來問我。
「我只可以說是勇氣可嘉,你一向如此。」我說。
「你的髮型太保守了,老早該換一下。」她說。
我笑了笑:「我把創意留給我的書店。」
「來的時候,我想到一個很好的點子!」她說。
「甚麼點子?」
「下次歌迷會,在你的書店舉行,不就可以替書店宣傳一下嗎?」她興奮地說。
「拜託你千萬別來!」你的歌迷會把我小小的書店擠破,你饒了我吧!」我說。
「我還以為你會高興呢!」
「等我將來有一家很大的書店,你再來開歌迷會吧。」
「那好吧!杜衛平呢?我想知道今天有甚麼好吃的。」
杜衛平走過來,看到葛米兒的頭髮,不禁朝我笑了。
葛米兒風騷地向杜衛平拋眉眼,問:「漂亮嗎?」
「我們今天正好有海膽義大利麵,跟你的髮型很配合。」杜衛平說。
「甚麼嘛!海膽哪有這麼漂亮!你跟程韻真是一夥的。對了,可不可以換一張大一點的桌子給我們。」
「我們不是只有兩個人嗎?」我問。
「不,還有六個人來。」
「六個甚麼人?」
「當然是男人。」
「你為甚麼找六個男人來?」
「介紹給你的呀!」
「也不用六個吧?」
杜衛平搭咀說:「她知道你挑剔。」
「多些選擇嘛!我就讓你先選,然後我才選。怎麼樣?夠朋友吧?」
「當然應該先讓我選,我年紀比你大。」
「談戀愛是很快樂的!我只談快樂的戀愛。」她一邊把麵包放進口裡一邊說。
戀愛對於葛米兒,便像她吃麵包一樣,只挑她喜歡吃的,只吃她想吃部分,吃不完的,可以放回籃子裡。真想知道,她住的那個島國,是不是每個人都如此簡單快樂?假如真的是,我便放心了。那片地方,是永恆的樂土,就像她從前告訴過我,在斐濟,每逢月滿的晚上,螃蟹會爬到岸上,比目魚也會游到淺水的地方,天與海遙遙呼應,在那樣的夜裡,我們看到的,是同樣的月光。
16~

葛米兒說的那六個男人都來了。
S 是樂隊成員,很積極地跟我討論樂隊裡的吸毒問題。
廣告導演 E 告訴我,他前一天用一條狗拍廣告,弄得他和那條狗一起口吐白沫。不過,那條狗也真是無話可說,牠能夠在一副撲克牌裡找出兩張小丑。
攝影師 W 向我討教養魔鬼魚的心得。
Y 是雜誌編輯,他告訴我,他每天要讀一遍聖修伯裏的『小王子』才能夠酣睡。
寫歌詞的 C 告訴我,他近來常常失眠,Y 建議他臨睡前看『小王子』,他對 Y 說:「我的心靈才沒那麼脆弱!」
K 是葛米兒的歌迷。
雖然 K 是六個人之中長得最帥的,但是,他是葛米兒的歌迷,似乎有點那個。
葛米兒說:「他對我忠心耿耿,要是他對你不好,我可以對付他。」
我跟這六個男人都談得來,可是,他們似乎全是葛米兒的品味,不是我的。
我喜歡這樣的夜晚,享受滿桌佳餚,跟新相識的朋友聊天。從前我以為人生最美好的出路是戀愛,現在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一些甚麼。
17~

「六個之中,你喜歡哪一個?」
離開餐廳,一起走路回家的時候,杜衛平問我。
我微笑搖搖頭。
自從韓漾山走了之後,他變得落寞了。他省吃儉用,儲了旅費到荷蘭探過韓漾山一次。去的時候滿心歡喜,回來之後,我又被迫喝了兩個星期的荷蘭豌豆湯,陪他思念遠方的情人。
上個月,韓漾山從阿姆斯特丹跑了去巴塞隆那。這樣還好,我比較喜歡吃西班牙菜。
「昨天收到她寄來的信,她找到房子了,住在隔壁的是個舞蹈員。」杜衛平說。
「舞蹈員?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是個黑人。」
「黑人?舞蹈員?完了!」我在心中嘀咕。
看見我奇怪的表情,杜衛平問:「甚麼事?」
「喔,沒甚麼。」我想起韓漾山對舞蹈員的評價,有點替杜衛平擔心。
「有想過去找她嗎?」我問。
「我走了,誰來收留你?」
「你不是為了我才留下來的吧?」
「我覺得好像有責任照顧你。」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
「賣掉房子去西班牙找她吧,不用理我。」我說。
「說是照顧你,也許是個藉口。」杜衛平笑笑說,「我不捨得放棄我在這裡的工作和朋友,從前我以為你很愛一個人,你會為她放棄一切。可是,我不想放棄。」
「你可以為愛情放棄很多東西,卻不能放棄自己的人生。這不代表不愛她。」我說,「可是,隔著這麼遙遠的距離,是很危險的。」
「可能我已經習慣了吧。」他聳聳肩膀微笑。
「你甚麼時候改變主意的話,跟我說一聲便可以了,我會另外找地方。你已經陪我度過最艱難的時刻。」我說。
「你也陪我度過了最寂寞的日子。」他說。
從前看過一本心理學的書,有一個名詞叫做「渡人者」,「渡人者」可能是情人、朋友、或者是心理醫生,渡人者陪那個人渡過了人生最灰暗的日子。杜衛平是我的渡人者,只是我沒想到,我也是他的渡人者。
人生的過渡,當時百般艱難,一天驀然回首,原來已經飛渡千山。是怎麼做得到的呢?卻記不起來了。
18~

初夏的一天,我收到裘蒂之寄來的信。
程韻:
書店的生意好嗎!
你的室友有沒有性騷擾你?嘻嘻!收到你寄來的照片,你們很匹配呢。
這陣子倫敦的天氣不太好,常常下雨,雖然看到烏雲的時候比看到陽光的日子要多,但是,我好喜歡這裡,一個人拿著一本書便可以在咖啡店裡消磨一個下午。跟朋友泡吧又可以度過一個愉快的週末。
我最近搬家了,以前是跟一個同學住,這一次是跟另外三個同學一起住,房子大了許多,租金卻便宜了。現在是全職的窮學生,當然要省吃儉用。
我的室友是兩女一男。兩個女孩子分別來自埃及和印度,男的是伊朗人,我們加起來,便是四大文明古國了。來自伊朗男生跟伊朗王室有點遠房親戚關係,我們叫他末代王孫。假如嫁給他,我不就像戴安娜一樣,要成為王妃嗎?那天在哈羅斯百貨看見戴安娜,真的很高貴呢!
可惜,我跟末代王孫只是很談得來,沒有戀愛的感覺。從前覺得女人太久沒有給男人抱,肚皮都會長出苔蘚,如今卻很享受一個人的清風明月。
沈光蕙有沒有寫信給你?溫哥華太靜了,不適合我,只有她可以忍受。
從來沒有想過,我們三個人會像現在這樣:一個在歐洲,一個在美洲,一個在亞洲。小時候,我們通常會揀一個中間點見面。假如今天要相見,該在地球上哪一點呢?
心愛藍魔鬼魚安好嗎?想念你,珍重。
迪之
九七年
19~

黃昏裡,我回了一封信給裘蒂之。
迪之!
杜衛平暫時還沒有性騷擾我。我們真的很匹配嗎?外表匹配的兩個人,不一定會相愛的。
書店的生意還算不錯。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其實不算新相識,他是以前跟我一起學小提琴的大蟲。大蟲是書評人,他現在常常在專欄裡提到我的書店,所以,「麵包樹」書店也算有了點名氣。
末代王孫長得帥不帥?他真的沒可能嗎?伊朗女人都要穿黑袍,一旦嫁到伊朗,只怕埋沒了你美好身段,你是不會甘心的。
沈光蕙在忙著搞自己的地產公司,我們通過電話,她忙得很呢,冷落了好幾個追求者。
假如我們相見,中間點可會是月球?
寄上葛米兒的新唱片給你,她遊說我寫歌詞,可我怎麼會寫呢?何況我已經見過最好的。人見過最好的,便很難走回頭路。
藍魔鬼魚非常健康活潑,只是無法跟我廝磨,這點,是魚的先天不足。
葛米兒介紹了六個男人給我認識,全部一表人才,你一定恨得掉眼珠吧?儘管羡慕我!
我剛剛開始讀一個中醫課程,並不是打算懸壺濟世,而是很想充實自己,很想真誠地投入生活。
班上的同學,有的是教師,有的做生意,連功夫教頭也有。跟我比較談得來的,是鬱鬱和蒂姝。她們年紀跟我差不多。鬱鬱長得嬌小,臉上常常掛著親切的微笑,是那種毫無侵略性的女人。她是秘書,光看外表,你一定猜不到她家裡是賣蛇的,她小時候跟蛇睡在一塊。
蒂姝每次上課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是迷死中年男人的那種鋼皮白肉,像粉糰一樣的女人。我猜不透她是幹哪一行的。
我的同學,像武俠小說那樣,來自五湖四海,深藏不露,絕對不會比你的四大文明古國遜色呢!有時候,人要走出自己的小天地,才會發現世界的遼闊。你在英國找到了自己的清風明月,我在這裡也找到了雨後彩虹。
好了,我要去上課啦!努力,珍重。
程韻
20~

我躺在床上。這一課,我是病人,蒂姝是醫師。我們學的經穴按摩,是中醫學裡比較淺易的東西。
授課的曹老師是個正經八百的中年男人,他是詠春拳高手,偶爾會技癢,扔下課本,在我們面前表演兩招,聽說他跟李小龍切磋過呢。
曹老師一邊講課,蒂姝一邊替我按摩。
翻到筆記的其中一頁,曹老師的聲音忽然變小了,尷尬地說:「接著這一個,喔......是壯陽的...... 你們不用學了。」
蒂姝突然舉起手,說:「我想學!」
可憐的我,被當成男人,躺在床上,任由蒂姝按壓搓揉我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21~
「你剛才有沒有反應?」下課的時候,蒂姝問我。
「沒有呢!我又不是男人。」我說。
「那麼,到底有沒有效呢?」她嘀咕。
「應該不會馬上有效吧!」我說。
「嗯..... 要在男人身上試一下才知道。」她喃喃說。
這個時候,鬱鬱正好走過,蒂姝拉著她說:
「鬱鬱,我想問你借一條蛇。」
「借蛇?你要蛇來幹甚麼?」她吃驚地問。
蒂姝神神秘秘的說:「只要一天便可以還給你,好嗎?」
「你要有毒還是沒有毒的?」鬱鬱問。
蒂姝吐了吐舌頭:「當然是沒牙沒毒的,搞出人命怎麼辦?我明天來你店裡拿,可以嗎?」
「可以的。」
「明天見!」蒂姝匆匆走了。
「她要蛇來幹甚麼呢?」鬱鬱問我,然後,她咂起咀巴說:「會不會....咦....做一些....咦....很變態的事情?」
我笑笑說:「還是不要去想像的好。」
22~
地上全是碎裂的碟子,杜衛平拿著兩支籐條,模仿雜技員的淩空轉碟子雜技。
「你在幹甚麼?」我問。
「前幾天收到漾山的信,她在學雜枝呢!」
「所以你也要學?無可救藥的癡情狂!」
「等我成功了,你便不會這樣說。」
「雜技可以自學的嗎?」
「我去你的書店拿了一本『西洋雜技自學入門』。」他瞄瞄那本攤開在桌子上的書,然後說:「可能會學得慢一點,漾山有黑人教她。」
「住在她隔壁的那個?」
「嗯,他以前是雜技員。」
「黑人,舞蹈員,還會耍雜技?完蛋了。」我在心裡說。
「你有沒有見過我的拖鞋?」我問他。
杜衛平收起手上的碟子,不知從哪裡把拖鞋踢過來給我。
「你是在哪裡找到的?」
他沒好氣地說:「剛才我坐在沙發上,有個東西頂住我屁股。」
「是嗎?對不起。」我把在學校裡買的人體穴位圖從背包拿出來,說:「我要把它掛起來。」
「你把這個穴位圖掛在家裡,不是太好吧?」
「為甚麼?」
「他沒穿衣服。」
「既然是穴位圖,當然是不穿衣服的,難道要穿法國時裝嗎?」
「我是說,為甚麼不是一個一絲不掛的美女?」
「這種穴位圖是不會用女人的。」
「但是,這個男人有個器官,不太好看。」
「男人當然有個器官,你沒有的嗎?我是掛在我的房間裡,又不是掛在這裡,不會對你有影響的。」
「怎麼會沒有影響?」
「怎麼影響你?」
「你天天對著一個赤條條的男人,很容易會對我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揚了揚眉毛說。
「你有人家的身材這麼標準嗎?」我指著穴位圖上的男人說。
「我也不錯呀!」
他學著李小龍,呼一口氣,提起肩膀和兩條手臂,做一個大鵬展翅的動作。
我大笑:「你的胸圍比我大不了多少!」
「今天上課學了甚麼穴位按摩?替我按摩下可以嗎?上次治頭痛的按摩很行。」他說。
「今天學的不適合你。」
「為甚麼不適合?」
我望著他,笑了:「總之你用不著。」
「嗯,我明白了,我用不著,你用得著。」
「你明白甚麼?」
他自作聰明的說:「一定是治療婦科病的!」
「如果是這樣,我不會說不適合你。」我氣他。
當天決定和杜衛平一起住的時候,以為只是暫時的,並沒有想過日子會是這樣。無論多麼晚,回到家裡,總有一張笑臉在等我。有時候,我們會聊天,直到其中一個不知道甚麼時候睡著了。「渡人者」的階段不免有點苦澀,共同生活卻是快樂和充實的。
23~
「你幹甚麼?」杜衛平回來的時候給我嚇了一跳。
因為第二天要考試,而我總是記不牢人體的穴位,所以索性把每個穴位的名稱寫在一張貼紙上,然後貼在自己身上的穴位。
「我在溫習穴位。」
「我還以為你用功過度瘋了。這樣有用嗎?」
「前面是沒問題的,可是,後面的穴位,自己是看不到的。已經很久沒有考試了,上一次考試,已是大學的畢業試。明天不合格怎麼辦?」
杜衛平脫掉外套,趴在沙發上,兩腳伸直,雙手垂在兩旁,說:
「來吧!」
「來幹甚麼?」
他回過頭來說:「你以為幹甚麼?你把貼紙貼在我身上的穴位,不就可以溫習後面嗎?」
「我怎麼沒想到呢?」
「快來貼貼紙吧!」
「可是,你才下班,不累的嗎?」
「沒關係,我趴著也可以睡覺。」他說。
我把寫上穴位的貼紙貼在他身上,轉瞬之間,他成了我的人肉穴位圖,背脊、頭髮、腳底和耳朵都是貼紙。
「好了!現在不要隨便動。」我拿了他用來練習轉碟子的籐條,在他身邊踱步,隨時一個轉身,戳到哪一個穴,便記著那個穴位。
「人的身上為甚麼要有那麼多的穴位呢?」我埋怨。
「無聊的問題不要問,快用我來溫習。」他僵直身子說。
天亮之前,我終於把人體後面的穴位背得滾瓜爛熟。
「行了!」我用籐條戳他的腳底。
他沒有反應,原來早已經睡著了。
24~
「今天考得怎樣?」第二天放學回家的時候,杜衛平問我。
「嗯,應該不錯吧。」
他的樣子看起來很累。
「你不舒服嗎?」
「好像有一點感冒。」他一邊擤鼻涕一邊說。
「可能是昨天晚上太累,都是我不好。你趴著,我幫你按摩一下。」我捋起衣袖說。
「千萬不要!」他連忙退後了兩步,「你昨天已經用籐條戳遍我全身每一寸地方,我的前半身沒事,可我的後半身已經不遂了。」
「有後半身不遂的嗎?」我尷尬地說。
「我睡一覺,明天便沒事。」他說。
我沖了一杯紫翼天葵給他喝,可以紓緩感冒。
「好了點沒有?」我問。
他笑笑說:「好像打通了全身的經脈,好了一點。」
25~
可是,第二天起來的時候,他好像比前一天更累,而且有點發冷。我覺得很內疚。
「去看醫生吧。」我說。
「看中醫還是西醫?」他問。
「西醫吧,可以快一點好。」
他笑著搖了搖頭:「我只要再睡一會便沒事。」
他爬到床上,用被子將自己包裹起來。
我靠在他臥室的門上,說:
「為甚麼男人生病的時候寧願在被窩裡呻吟,也不肯乖乖去看醫生?」
「因為他們怕打針。」他說。
26~
「來,吃了這碗藥。」我把藥端到他面前。
「這是甚麼藥?」
「是感冒茶,我煎的。」
「苦不苦?」
「不苦。」我說。
他呷了一口,臉也抯曲了。
我哄他:「喝完這碗藥,睡一覺便沒事。」
他乖乖的把藥吞了。
幾個小時之後,他從臥室走出來,精神好了一點,說:
「好像沒事了!」
「不是跟你說過嘛!」
可是,才一會兒光景,他不停拉肚子,臉色也變得蒼白了。
他從廁所出來,軟趴趴的倒在沙發上,問我:「你那碗到底是甚麼藥?」
「只是很普通的感冒茶。」我囁嚅著。
「學校的老師有沒有教錯了你?」
不是老師教的,是我自己看書的,老師還沒有教我們執藥。」
「甚麼?」他幾乎昏了過去。
幸好,到了夜晚,也好起來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證明這一帖藥是有效的。」我說。
「當然了,所有病毒都瀉了出來。」他苦著臉說。
「書上說,這一帖藥即使醫不好,也絕對不會吃壞人。你說怕打針,所以我才給你煎藥。」
「幸好你只是找我來試藥,不是練習針灸,多謝你饒我一命。」他有氣沒力說。
「嗯,對了,你的命可以說是我檢回來的。」我一邊說一邊躲進自己的臥室。
「以後我不會再隨便吃你給我的任何東西!」他在門外說。
27~
星期天的下午,書店外面忽然人聲鼎沸。
「好像是有遊行示威。」小哲說。
我和小哲、大蟲擠到陽臺上看熱鬧。我從沒見過這麼香艷的遊行隊伍。龐大的隊伍中,幾乎全都是女人。那些女人穿紅著綠,有的穿熱褲,有的穿迷你裙和緊身 T 恤,每個遊行的人也架著太陽眼鏡或者用絲巾遮住半張臉,似乎不想讓人看到真面目。
「示威的是甚麼人?」我問。
「是按摩院的按摩女郎。」蟲說。
「按摩女郎為甚麼要遊行呢?」我嘀咕。
當我往下望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對方也剛好抬頭看我。那不是蒂姝嗎?她架著一副小巧的太陽眼鏡。我們四目交投的時候,我有點兒尷尬,她卻大方地向我微笑。
28~
第二天上課的說候,蒂姝悄悄跟我說:
「下課之後一起去吃飯好嗎?我約了鬱鬱,上次問她借了一條蛇,還沒有答謝她。」
「好的。」我說。
「哪兒的東西好吃?」蒂姝問。
「去我朋友開的餐廳好嗎?」我向她推薦「渡渡廚房」。
「是姓杜的杜嗎?」她問。
「不,是渡過的渡。」我說。
起初我也以為是杜衛平的「杜杜」,後來才知道「渡渡」,我以為是紀念他兒時養的那條小黑狗渡渡,原來還有別的意思。
渡渡是一種已經絕跡三百年的鳥。渡渡鳥的棲息地在印度洋島國模裏西斯,由於人類不斷開墾土地,加上島上其他動物的侵略,渡渡鳥是吃這種樹上的果子的,果子的殘渣透過渡渡鳥的消化系統再排出來,便是種子傳播的方法。
後來,科學家找到消化系統跟渡渡鳥很接近的火雞,讓牠們吃樹上的果子,這種樹才得以在島上再生長。為了記念渡渡鳥,科學家把這種樹命名為渡渡樹。
跟杜衛平重遇的時候,我們已經各自開了自己的書店和餐廳,只是萬萬料不到,我的是「麵包樹」,他的是「渡渡樹」,而且在同一條街上,只是隔著五棵大樹的距離。
為甚麼是渡渡?
杜衛平說,渡渡樹是浴火鳳凰。
「為甚麼是麵包樹?」他問。
我說,在那個遙遠的島國上,長滿了麵包樹。
29~
「那家書店是你的嗎?」在「渡渡廚房」吃飯的時候,蒂姝問我。
我點了點頭。
「很漂亮!」她說。
「書店裡的食譜不多?」鬱鬱問我。
「我們最齊備的便是食譜,我最喜歡吃。」我說。
「關於甜點製作的呢?」鬱鬱問。
「也有很多。」
「那我改天要來看看。」她說。
「昨天你看見我的時候,我是跟按摩院的同事一起參加遊行。」蒂姝主動說。
「我看見你們拿著『欠薪』的示威布條,是怎麼一回事?」我問。
「我們幾家按摩院是屬於同一個老闆的,那個老闆很有錢,偏偏拖欠我們的薪水,聽說他的錢都拿去炒賣。」
「這會令你們失業嗎?」鬱鬱問。
蒂姝輕鬆地說:「我才不怕,我的手藝這麼好,不愁沒有按摩院請我。來學中醫,是想充實自己。我希望將來開一家全香港最大規模的按摩院。」
「那得要很多錢啊。」我說。
「所以我要努力儲錢。我每天差不多都是半夜兩、三點鐘才下班的。」蒂姝說。
「那不是很辛苦嗎?」我說。
「因為有了目標,所以怎麼辛苦也覺得值得。等我成為中醫之後,更可以幫顧客看一些奇難雜症,男科暗病呢。這樣的話,客人才會常常來光顧。」蒂姝說。然後,她問鬱鬱:
「你呢?你為甚麼來學中醫?」
「想多點瞭解中藥的知識,因為我喜歡吃甜品,所以很希望將來可以開一家藥膳甜品店,將中藥和甜品結合。」鬱鬱說。
「聽起來很吸引啊。」我說。
「跟以前的男朋友一起時,大家有這個夢想。那時候雖然還沒有錢開甜品店,但是,每逢假期,我們也會到處去看舖位,然後幻想這個舖位已經給我們租下來了,要怎麼裝潢。」
「你說是以前,即是現在已經沒有一起了?」蒂姝問。
「去年底,一個住在郊外的女人報案,說在家裡發現一條大蟒蛇。員警通常會找捉蛇專家去捉蛇,我媽媽便是了。那天我陪媽媽一起去。蛇是捉到了,但是,我在那個嚇得面無人色的女人家裡,竟然看到我男朋友和她的親密照片。原來他背著我有了第三者。」鬱鬱說。
「那豈不是捉蛇變成了捉姦?」蒂姝大聲笑了起來。
「跟他分手之後,我想獨力完成自己的夢想。只有夢想最真實。」鬱鬱說。
鬱鬱突然想起甚麼似的。問蒂姝:
「你上次借蛇,是用來幹甚麼的?」
蒂姝慢條斯理地說:「我跟一個客人提起我有一位家裡開蛇店的同學,他說,他一直很想知道給蛇爬在身上是甚麼滋味的,假如我能夠找一條蛇回來給他試試看,他會重重打賞我!結果他真的給了我很多打賞。那條蛇爬在他身上時,他很享受呢!一邊呻吟一邊尖叫。」
我和鬱鬱笑得肚子都痛了。
杜衛平這時走過來,問我們:「你們笑甚麼?」
「笑男人的怪癖!」我說。
我看著我們四個,我有「麵包樹」,杜衛平有「渡渡廚房」,另外兩個人,將來會有「鬱鬱甜品」和「蒂姝按摩院」,為夢想努力的,並不是只有我,我也並不是孤單零落的。
30~
「我要拍電影了!」葛米兒在書店裡向我宣佈。
「是甚麼電影?」小哲問。小哲是葛米兒的忠實歌迷。
「是愛情片。我演一個有第六靈感的廚師。」葛米兒興奮地說。
「這是你第一部電影呢!」我說。
葛米兒翹起大咀巴說:「真擔心呀!」
「擔心演得不好?」小哲問。
「我是擔心第一次拍電影便拿到影后,以後再沒有奮鬥目標了!」她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這部電影是說甚麼的?」我問。
「我還不知道呀!公司昨天才跟我說,劇本好像還在寫,明年開拍,應該是喜劇吧?」
我笑笑說:「誰會找你演悲劇?」
她拉著大蟲:「大蟲,你看電影和看書最多,可以幫我找一些參考資料嗎?第一次當主角,我要努力!」
「當然沒問題。有一部『芭比的盛宴』,主角便是女廚師。」大蟲說。
葛米兒又捉住小哲說:「小哲,你要教我做麵包,說不定電影裡要我做麵包呢?要演得像,便要真的會做麵包。」
我提醒她:「為甚麼不找杜衛平呢?」
「喔,對!我差點兒忘記有個真的廚師在我身邊!杜衛平呢?」
「他在餐廳裡。」我說。
「生意很好吧?今天是星期五。」
「才不呢。」我說,「附近新開了一家餐廳,賣的食物跟他們很相近,最近做了很多宣傳,搶了不少生意。」
「杜衛平做的菜那麼好吃,怎會輸給人家呢?」
「對方花了很多錢裝潢,地方也大好幾倍。」小哲說。
「就是呀!假如有一家大書店開在旁邊,我的書店無論如何也會受影響吧?」我說。
葛米兒眼珠子一轉,說:「我有辦法!」
31~
葛米兒也真是無話可說。有幾天晚上,她突然在「渡渡廚房」出現,為客人唱了幾支歌。她歌唱得那麼好,又有名氣,客人驚喜之餘,回去之後自然會叫更多朋友來光顧。
雜誌跟她做訪問,想要知道她喜歡到哪家餐廳吃飯,她便把記者約到「渡渡廚房」,大力推薦那裡招牌菜式:快樂蘑菇和蟹醬義大利麵。
快樂蘑菇是在一隻新鮮的大蘑菇裡填滿雞肝醬和用橄欖油炒過的番茄、芹菜、蒜頭,是我最喜歡的一道菜。
蟹醬義大利麵是用一隻新鮮的螃蟹,把蟹黃取出。以橄欖油炒蒜頭和紅辣椒,蒜頭炒至金黃色後,將切好的螃蟹帶瞉一起放進去,再淋上白酒去煮。最後加點芹菜,蛤仔汁和橄欖油,灑上鹽和胡椒,然後放進已經煮好的寬麵。上桌的時候,麵條是放在蟹殼裡的,每一口麵,都充滿螃蟹的鮮味。吃這個麵,是人間一大幸福。
其中一次雜的訪問,葛米兒站在前面,手裡奉著一盤剛剛做好的蟹醬義大利麵,豎起大拇指,杜衛平站在後面,俯身收拾桌子。葛米兒本來是要跟杜衛平一起拍照的,杜衛平害羞,只肯用背脊上鏡。燈光下,那張照片拍得很美。
那本雜誌的讀者很多,訪問登了出來之後,很多顧客來光顧,有些人甚至是為了老闆那個神秘的背影而來的。
32~
有了葛米兒這住宣傳大使之後,「渡渡廚房」的生意果然好了起來,杜衛平說要請葛米兒吃飯。
「我打算做一道無花果鵝肝給她嚐嚐。」杜衛平告訴我。
「她不吃鵝的。不吃鵝的任何部分。」我說。
「為甚麼?」
我笑笑說:「她養過一隻會唱歌的鵝,名叫莫劄特,給她男朋友吃了。」
33~
那天晚上,杜衛平做了櫻桃醬烤乳鴿、波爾多紅酒香菇小母雞、羊肉千層酥、魚子醬義大利麵和青蘋果奶油烘餅配青蘋果霜淇淋。我和葛米兒吃滋滋有味。有那麼一刻,我無法否認活著是一種幸福。
「謝謝你的幫忙。」杜衛平跟葛米兒說。
葛米兒一邊吃青蘋果霜淇淋一邊說:
「不用客氣,你是程韻的好朋友嘛!當天全靠你收留她。」
「說的也是。」杜衛平點了點頭。
「本來呢,是你收留我,後來卻是我收留你。」我說。
「怎麼會是你收留?明明是你搬進來的。」
「你收留一個沒地方住的女人,我可是收留一個女朋友不在身邊的孤單男人。」我說,「我用友情的溫暖收留你。」
「你跟我一起住,總能吃到最美味的東西,我用食物的溫暖收留你。」
「你生病的時候是誰給你煎藥的?我用愛心的溫暖收留你。」
「你是說那碗幾乎毒死我的藥?是誰經常幫你找拖鞋的?我用家的溫暖來收留你。」
葛米兒忽然說:「總之你們互相收留!」
我和杜衛平相對微笑。
把碟子裡的霜淇淋吃光之後,葛米兒站起來,說:「讓我來為大家唱歌。」
她走到客人中間,忘情地清唱起來。
我以為兩個女人只要曾經愛上同一個男人,便一生都會互相比較和妒忌,我和葛米兒卻竟然能夠成為朋友。也許,因為我們愛的那個人已經永遠離開了,留下世上的兩個女人,變成互相依存,甚至分享著一些湮遠的回憶,沒有比這更複雜而又單純的友情了。
34~
「可惜!可惜!太可惜!」我故意在杜衛平面前說。
「甚麼事?」他抬起頭問我。他正在寫「渡渡廚房」的秋季菜單。
我揚揚手上的書,說:
「這個菜看來很好吃呢!但是,很難做啊!」
「是甚麼菜?」
「魚香茄子。」
「魚香茄子有甚麼難?」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是『紅樓夢』裡的魚香茄子呢!書上說,要把茄子的皮和瓤子去盡,只要淨肉,切成頭髮一樣的細絲,曬乾了,然後用老母雞熬的湯把茄子蒸熟,再九蒸九曬......」
他聽得頭大如鬥。
我說:「很複雜吧?所以呢,我看你是不會做的了。」
在我這樣說了之後,通常過了幾天,杜衛平便會端出我說過的菜,然後,輕輕鬆鬆地問我:
「你說的是不是這個菜?」
西餐是難不倒他的,所以,我會說中國菜,尤其是書上寫的那些。我的激將法每次都很管用,我想吃甚麼,幾乎都可以吃到。中國文學裡菜式,我已吃過很多了。跟廚子住在一起,果然是幸福的。有時候,我也會有點內疚,騙他做菜給我吃,不就像我小時候欺負他那樣嗎?但他也好像樂於被我欺負。他的確是用食物的溫暖收留了我。
35~
星期天,杜衛平起了個大清早,準備出門。
「這麼早便出去?」我問。
「嗯。」他匆匆提著一個小包包出去了。
「渡渡廚房」星期天上午是休息的,杜衛平這陣子卻很不尋常地每個星期天都出去,而且,他近來問我要了很多愛情小說,我卻從來沒見他看。難道他認識了別的女孩子,愛情小說也是送給那個女孩子的?
曾經有一天,我試探他:
「你會背著漾山愛上其他女孩子嗎?」
「你以為我是甚麼人?」他一副認為我太不瞭解他的樣子。
可是,後來有一天,他幫我更換魚缸的水的時候,我問他:
「你認為愛情甚麼時候最美好?」
「開始的時候。」他說。
「是的,患得患失的時候是最甜蜜。」我說。
「點菜的時候,盡叫前菜,沒有人用奇怪的眼光看你,很多愛苗條的女孩子在我的餐廳裡也是這樣,點很多前菜,不吃主菜。這種吃飯的方式,甚至成為潮流。」他說。
「你也想跟潮流嗎?」
「這樣也不錯,可以嚐到不同的口味,又不會吃得太多。」他鬼馬地說。
36~
碰上下雨的星期天,杜衛平依然大清早提著一個小包包出去,回來時候兩手空空。即使前一天下班回裡已經很晚了,星期天的早上,他還是惺惺忪忪的爬起床,換了衣服匆匆出去。
一個星期天,杜衛平又是大清早起來,提著一個小包包出去。
「我出去了。」他說。
「嗯。」我假裝餵魚。
他出去之後,我抓起早已放在一旁的背包跟蹤他。
杜衛平走進地下鐵站,登上一列開往九龍的列車。
清晨的車廂,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乘客,我帶了一本書做掩護,跟他隔著一段距離,他全程都在專心看書,沒有留意身邊的人。
當我仔細偷看他的時候,發現我們帶的竟是同一本書:彼得.梅爾的『山居歲月』。假如他偶爾抬起頭,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女人也在看『山居歲月』,他一定會注意起來吧?我惟有把書收到背包裡,把背包抱在胸前,頭埋在背包後面。
37~
列車停定,杜衛平走出月臺,在車站的小吃店買了一瓶礦泉水。
從地下鐵站出來,他登上了一輛計程車,我也跳上了後面的一輛車。
車子向西貢方向駛去,走了一段山路,在一座監獄前面停下。監獄外面已經聚集了一堆人,有老人家,也有年輕人和小子,每個人也拿著大包小包有秩序地排成一個隊伍。杜衛平下了車,跟在那條隊伍後面。
他擰開了礦泉水的瓶蓋,喝了一口礦泉水,一邊抹汗一邊東張西望,我躲在棵樹後面,不讓他發現。
這個時候,兩個監獄的守衛打開大門,讓排隊的人進去,並一一為他們登記。
杜衛平每個星期便是來監獄嗎?他要探甚麼人?

38~
那天晚上,杜衛平回家的時候,我裝著若無其事地餵魚。
「你回來啦?有沒有見過我的拖鞋?」
「你比我先回家,竟然問我?」
「我就是找不到。」
「我今天早上出去的時候,你是穿著運動鞋的,拖鞋可能留在房間裡。」他說。
他竟然留意到我預先穿了鞋子?
「是嗎?我去找找。」我放下飼料,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你今天為甚麼跟蹤我?」
原來被他發現了!
「我只是關心你。」理歪的時候,只好更加理直氣壯。
「那你為甚麼不問我去哪裡?」
「每個人都有秘密的。」
「那你便不該跟蹤我,你分明是想窺探我的秘密。」
「我跟蹤你是我的秘密。」我說。
「那我豈不是穿了你秘密?」他沒好氣的說。
「就是啊!既然你已經知道我的秘密,你也該把你的秘密告訴我。你有朋友坐牢嗎?」
「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他說。
我吃了一驚:「她為甚麼會坐牢?」
「她在酒吧裡把情敵的一頭金髮剪掉,然後把剪下來的碎髮塞進對方口裡,那個人原來自小患有哮喘病,那些碎髮幾乎要了她的命。因為已經有打架的前科,所以這一次要坐牢。」
「她到底是甚麼麼人?這麼可怕!」
「其實她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因為自小缺乏家庭溫暖,又結識了一些壞朋友,所以性格很反叛。」他忽然笑了,「我好像專挑麻煩的女人愛上。」
「麻煩的女人比較有挑戰嘛!」我說。
「她的家人是不會去看她的,她也沒有甚麼朋友。」他說。
「那些愛情小說,也是帶去給她的嗎?」
「是的,讓她在裡面消磨時問。」
「我再拿一些給你下星期帶去。」
「不用了,她下星期便出獄。」
「你對她還是念念不忘嗎?」
「我只是盡舊情人的義務,誰都會這樣做吧?」他說。

39~
「你也在看『山居歲月』嗎?」我問。
他點點頭:「真想去普羅旺斯。」
普羅旺斯是法國南部的一個小鎮,英國名作家彼德.梅爾,放棄了如日中天的事業,跟太太移居到那兒,『山居歲月』便是作者記載他在普羅旺斯的鄉居生活。在這個小鄉鎮裡,吃是人生大事。採葡萄、買松露、找橄欖油,都趣味盎然。這種平靜的生活,有點歸田園居的味道,可幸吃的卻不是清茶淡飯,這才教人嚮往。
「我也想去呢!」我說,「想吃彼德.梅爾說的肥鵝肝、奶油龍蝦、脆餅羊肉、野蘑菇、甜瓜、松露.....」
「有那麼多新鮮的材料,做出來的菜一定好吃。」杜衛平說。
「那兒的房子都有壁爐呢!一家人可以圍著壁爐取暖和聊天。很想有一個壁爐!」我嚮往地說。
「我最想在那裡種葡萄,收成之後,釀自己的酒。」杜衛平說。
「自己釀的酒,可以自己命名呢。你釀的第一瓶酒,要叫『麵包樹』。」
「好的。」他說。
「真想去啊!」
「有機會我們一起去吧。」他朝我微笑。
「嗯。漾山住在西班牙,到時候可以跟她會合。」我說。
「夏天去會比較好,冬天很冷。不過,冬天又有夏天吃不到的美食。現在是十二月,普羅旺斯的生蠔、蘑菇和鵝肝最肥美。」他說。
已經十二月了嗎?這一年,真是時光飛逝。

40~
雖然已經是十二月,香港的天氣還是像秋天一樣溫暖。郵差送來了一個包裹,是裘蒂之從英國寄來給我的,包裹裡有兩條杏色 Burberrys 喀什米爾山羊毛頸巾。
程韻:
這兩條頸巾,是送給你和杜衛平的,祝你們聖誕快樂。在英國買這個品牌比香港便宜很多,不用為我的荷包操心。
常常聽你說杜衛平的餐廳很漂亮,你們要戴上這條頸巾在餐廳外面照一張相片寄來給我看看啊!
這個聖誕和新年,我會跟我的室友到德國玩。末代王孫有朋友住在德國,可以當我們的嚮導。
你呢?今年的除夕,你會怎樣過?
迪之
我的除夕要怎麼過呢?我並沒有去想。從前的除夕,總是跟別人不一樣;今後的除夕,也會跟從前不一樣了。

41~
大蟲生日的那天,我和小哲請他到「渡渡廚房」吃晚飯。
大蟲二十五歲了。
「希望快點三十歲,看起來不再像黃毛小子。」大蟲說。
男人總是希望老一點,而女人卻希望永遠年輕。我也有過二十五歲。青春總是容許錯誤、任性和荒唐。誰不願永遠年輕?只有智慧增長。
我問大蟲:「你有甚麼願望?」
大蟲?腆地笑了笑:「就是希望老一點。」
「這個願望是必定會實現的。」小哲說。
「你還沒告訴我你當時為甚麼會跑去學小提琴。」我說。
「你呢?」他問。
「因為喜歡的人送了一把小提琴給我,其實,我也只是想學一支歌,一支歌便夠了。」我說。
「就是嘛!為甚麼學樂器總是要從頭學起?他們難道不知道有些人只想學一支歌嗎?我也不過想學一支歌。」大蟲說。
「只想學一支歌的話,鋼琴比較容易一點,小提琴幾乎是最糟的選擇。」小哲笑著說。
「那時跟我一起的人,覺得我很吊兒郎噹,從不正正經經做一件事情。」大蟲說。
「所以你選擇了小提琴?」我說。
「因為拉小提琴看來太難了。我答應半年之內能夠用小提琴拉一支歌。」
「你做到沒有?」小哲問。
「還沒到半年,我們便分手了,而我還是繼續學,也終於可以拉一支歌,雖然那支歌只有三分鐘的長度。」大蟲說。
「她已經沒機會聽到了?」我問。
大蟲傷感地笑笑:「那天剛好是除夕,我爬上屋頂,一個人在那裡拉小提琴。其實我很感謝那個人,我從來沒有好好地學過一樣東西,除了那一次。」
「你還記得那支歌怎麼拉嗎?」
「不行了,那時候是很機械地勉強記住。」大蟲說。
「能為一個承諾努力,也是幸福的。」我說。
大蟲重重地點頭:「只有年輕的時候才會這麼傻。」
小哲忽然說:「我也曾經用鋼琴學過一支歌,他是八級鋼琴的,我答應了送一份新年禮物給他,於是偷偷去學。兩年前的除夕,當我坐在鋼琴前面彈起那首歌,他感動得哭了,他沒想過我會彈鋼琴,雖然我彈的只是『友誼萬歲』。」
他偏著頭,用十根手指頭在餐桌上無聲地彈起他記憶中的琴。
「除夕是個惹人傷感的日子。」大蟲說。
我也有過最深情的承諾,總是在除夕。今天,我只希望除夕不要來。

 

 

 

第二部----看情的瑣碎

1.
踏入十二月,書店的那條小街,已經由附近的商戶佈置起來了。路燈上掛著閃亮的燈泡,路邊擺著一盆盆盛放的聖誕花,有些咖啡店開始播放聖誕歌,路上的行人好像也愈來愈多,每個人都投進節日的熱鬧裡。一年之中,彷彿只有這段日子才是過節,其他的都不算數。
一天早上,兩個工人扛著一棵足有六呎高的聖誕樹來書店。
「我沒有買聖誕樹,你們會不會弄錯?」我說。
「已經有人付錢了,說是送來這裡的,這裡是『麵包樹』書店吧?」工人說。
「小哲,是你買的嗎?」我問。
「沒有呀?」小哲看見聖誕樹,雀躍地:「好漂亮啊!我一真夢想有一棵真的聖誕樹。」
工人放下聖誕樹走了。我和小哲合力把聖誕樹搬到陽臺上。
「明天我要把這棵樹佈置得漂漂亮亮。」小哲興奮地說。
聖誕樹到底是誰送來的呢?
小哲問過大蟲,大蟲說不是他。
是葛米兒嗎?葛米兒在馬來西亞雲頂高原登臺,不可能是她。況且,她這個人甚麼也藏不住,假如是她送來的,她一定忍不住告訴我。
「這是書店有史以來的第一棵聖誕樹呢!」小哲看著那棵樹說。

2.
午飯後,我踱步到「渡渡廚房」。當我推開餐廳的大門時,我看到餐廳裡面放著一棵聖誕樹,就跟我的那棵一樣,樹上甚麼飾物也沒有。杜衛平跟同事們站在聖誕樹的旁邊,討論著怎樣佈置。
我恍然明白了。
杜衛平回轉身,看見了我。
「嗨,你來了?」他輕鬆說。
「謝謝你的聖誕樹。」我說。
他笑笑問:「你是怎麼猜到的?」
「本來也在猜,現在看到這棵樹,就明白了。」
「今年的聖誕樹特別漂亮,所以我去買的時候,也買一棵給你。你都不佈置聖誕。」他臉上閃亮著光彩,好像我是那麼理所當然的應該擁有一棵漂亮的聖誕樹。
「聖誕和除夕的生意好嗎?」我問。
「已經全滿了。」
「那不是很好嗎?」
「蒂姝也訂了除夕的桌子,說是跟按摩院的同事來慶祝新年。」
「看來你很快可以儲到去普羅旺斯的旅費了。」
「可是還沒有假期呢。」他聳聳肩。
「你會怎麼佈置你的聖誕樹?」
「會掛些彩球和音樂燈泡。」
「會在樹頂掛一顆星星嗎?」
「應該會的。」
「到時候可以讓我掛嗎?」
「可以。」他回答,「但是,為甚麼?」
「我就是喜歡掛上最後一顆星星。」我說。


3.
那天,「渡渡廚房」的聖誕樹已經佈置得美侖美奐了。地上堆著禮物,樹上掛滿彩球,在樹身上繞了好幾圈的七彩燈泡在唱著聖誕歌。杜衛平把星星交給我,說:
「你來掛。」
我爬上梯子。我一直嚮往這個動作,甚至渴望能夠為世上每一棵聖誕樹掛上星星。總是相信,要是能夠在樹頂上掛上最後一顆閃耀的銀星,便會遇到幸福的事情。
當我把星星掛好,回轉頭來的時候,我看到杜衛平站在下面,雙手在身後,微笑望著我,一瞬間,他那雙熟悉而又親近的眼眸,燦燦亮亮,如同天上的繁星。在我俯瞰的短短片刻,我才發現,下面有一張臉,一張親厚的臉,並沒有離開,而是一直看著我完成這個幸福的動作。我想說一聲感謝,可是眼睛已經禁不住泛著淚光了。
「你站在上面幹甚麼?快下來。」他喚我。
我從梯子上走下來,沒讓他看到我的淚水。
他從身後拿出一個紅色的小盒子,上面縛著一隻美麗的蝴蝶結。
「聖誕快樂!」
「甚麼來的?」
「你拆開來看看。」他神神秘秘的說。
我解開蝴蝶結,打開盒子,盒子裡放著一個陶土造的搖鈴,搖鈴是磚紅色的,上面髹上很精緻的圖案,有公雞、飛鳥和魚。我拿在手上,在耳邊搖了兩下,搖鈴發出清脆的噹啷聲。
「這是外國人用來喚人吃飯的搖鈴。」杜衛平說。
「有點像我們念小學時,校工用來提醒大家下課的搖鈴,但是漂亮多了。」我說。
「喔,我記得!」他想起來了,笑著說:「那個女校工長得很胖的。」
那個時候,每當學校的鬧鐘壞了,那個胖胖的中年女校工便會拿著一個銅造的搖鈴在走廊上噹啷的響。小小的一個搖鈴,聲音卻可以傳遍校園裡每一個角落。花王養在宿舍裡的一頭公雞也會跟著鈴聲啼叫,忘記自己的責任是在早晨啼叫。老師常常說,那是一隻神經錯亂的公雞,我倒覺得牠是一隻感性的公雞,每一也努力回答鈴聲的呼喚,即使已經天黑了。
「幹嗎送個搖鈴給我?」我問杜衛平。
「以後你想吃東西,可以搖鈴。」他咯咯地笑。
「那我會常常搖的。」
「第一眼看見這個搖鈴便覺得很漂亮;買回來之後,才發現原來是西班牙製造的。」他說。
「漾山在西班牙,你在香港,也無意中買了西班牙的搖鈴,你們真是心靈相通!」
他 腆地笑笑。
「幾公哩之外,能夠聽到鈴聲嗎?」我問。
「沒可能吧?」他搖搖頭。
我想像在聖誕樹頂掛上星星之後,便會遇到幸福的事情。結果,我收到一個漂亮的搖鈴,果然是應驗了。我把搖鈴放在外衣的口袋裡,跟杜衛平說:
「我回去書店啦。那棵聖誕樹上的星星等著我去掛呢。」
「我這個除夕會很忙的,你呢?」
「我也很忙。」我說。
離開「渡渡廚房」,回去書店的那段路上,我每走一步路,口袋裡的搖鈴也會輕輕的響。我想起人們說的「蝴蝶效應」:混沌理論說,亞洲的一隻蝴蝶拍動翅膀,幾個月後會在大西洋造成颶風。當我的搖鈴噹啷噹啷地響,南太平洋上,會不會有一隻感的公雞隨著鈴聲啼叫,儘管已是黑夜?


4. 除夕晚上,天氣驟然變冷,一直下著微雨。我穿了一件高領黑色毛衣,站在陽臺上看風景。
「我走囉?」小哲說。
小哲今天穿得特別醒目,卡其色連帽夾克配一條磨得發亮的古董牛仔褲。他和八級鋼琴去參加派對。
「你要不要來參加我們的派對?」他體貼地問。
我搖了搖頭。
「我們的朋友之中,也有喜歡女人的。」他說。
我笑了:「今天晚上我不打算去碰運氣。」
「那好吧!新年快樂。」小哲跟我說。
「新年快樂。」我說。
我把書店的燈關掉,只留下聖誕樹上的燈泡,在夜色中閃爍,沒那麼寂寥。

 

5.
走過繁囂與寧靜的街道,我看到自己短小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我趕緊加快了腳步,使自己不至於流落街頭。從書店走路回家,平常要二十分鐘。跟杜衛平一起走,兩個人聊天,時間好像過得很快,而其實是走慢了。今天,我好像走得特別快,我要回去看我的魚。假如魚也有時間,也瞭解光陰的流逝,牠們是否同樣會在今夜想念我,如同我想念牠們?
我擰亮了燈,踼掉腳上的球鞋,抖落身上的雨粉,拿著飼料走到魚缸前面,餵我的藍魔鬼魚。牠們游向飼料撒落的地方,滿足地張開咀巴。一瞬間,我了然明白,魚只有內在的生理時鐘,而不知道外在的光陰。日月遷移,對牠們是毫無影響的。魚並沒有愛與回憶,也沒有相聚和訣別。
可我不是魚,我怎麼知道呢?
我寧願相信,牠們是有感知的。
據說,人的感覺神經之中,最後消失的,是聽覺。眼睛睜不開了,嗅覺失靈了,舌頭再也嚐不出五味,只有聽覺留著。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聽到親人在耳邊的呼喚,竟然會淌淚。
假如是這樣,對一個寫歌寫詞的人,是多麼幸福?他最後聽到的,是海浪的聲音,也許還有回憶裡的歌聲。
在那遙遠的國度,今夜他會否為我放歌?放一闕除夕之歌。


6.
我把燈關掉,坐在窗邊那把扶手椅裡,包著膝頭,看街上的風景。掛滿霓虹燈飾的對岸,有些茫茫。
那一年,當布列塔尼夜空上最後一朵煙花墜落,我以為我的人生也完了。
今天所過的人生,是我完全沒有夢想過的。原來,人可以度過最無望的日子。抖落身上的灰雨,重披一身星光。
只是,當某些特別的日子降臨,呼喚著記憶裡甜美和沉痛的部分,人還是會感到蒼茫和孤單。


7.
不消一刻,便是新年了,我無意識地搖著手裡的搖鈴,忽然之間,門打開了,杜衛平幾乎是和外面慶祝新年降臨的汽車響號聲同時衝進來的。
他手上提著個包包,喘著氣說:
「幸好趕得及!」
我詫異地望著他。他為甚麼好像聽到了搖鈴的呼喚?
「新年快樂!」他微笑著說。
「你為甚麼會跑回來?」我眼裡泛著淚水。
「怕你一個人躲起在傷感。」他瞭解地說。
我微笑跟他說:「新年快樂。」
他很體貼地假裝沒看見我淚水,把那個包包放在桌子上打開。
「我帶了火雞回來給你吃,還有香檳!」他從那個包包裡拿出一瓶冰鎮過的香檳。
我皺起眉頭咕噥:「火雞不好吃。」
他沒好氣的說:「你不要太挑剔,有火雞已經很好了。餐廳的食物幾乎都給客人吃光,這隻火雞是我預先留著的。」
「餐廳已經打烊了嗎?」
「還有很多客人,我只是拿火雞回來給你吃,待會便要回去。你看!」他揚了揚手上的火雞腿。
那隻火雞腿比我的大腿還要大,誰給它打中,鐵定會重傷。
我們吃火雞,喝香檳,我有點醉了。杜衛平忽然站起來,拍拍屁股,搓揉雙手,笑吟吟地說:
「要不要看新年餘慶表演?」
「你?」
他點點頭。
「你要表演甚麼?」
他拿來籐條和碟子。
我憋住笑:「你要表演轉碟子?算了吧!你已經摔破了很多碟子。」
他舉起兩條籐條,吩咐我:
「把碟子放上來。」
我只好依他的。
碟子放好之後,他深呼吸一口氣,然後耍出用籐條在半空轉碟子的雜技來,那兩個碟居然沒有掉下。
我為他響亮地鼓掌。
「怎麼樣?」他吊高眼睛問我。
「我以為你已經放棄了,原來偷偷練習。」
「我不會那麼容易放棄的。現在有沒有職業水準?」
「好得簡直可以跟獅子一起關在雜技團裡。」
他拋開手上的籐條接住了掉下來的碟子,懶洋洋地說:「我已經是了!不過,那頭獅子很笨,常常找不到自己的拖鞋。」
「萬獸之王才沒空理會這些生活小節。」我說。
他收起籐條,看看手錶,說:「我現在要回去餐廳了。」
「火雞很好吃。」我指指桌上那隻火雞的殘骸。
「你剛才不是說火雞不好吃的嗎?」
「但是這個不一樣,可能這隻火雞是從模裏西斯島來的,是吃渡渡樹的果子長大的。」我跟他碰杯。
他咯咯地笑了,把杯裡的酒喝光。
「謝謝你回來跟我過新年。」我感激地說。
「我們八歲已經認識了,別那麼見外。」
「早知道你這麼感人肺腑,我從前便不該常常欺負你。」
「不,我很懷念那些日子。」他笑笑說。
「我也是。」我朝他微笑。
「早點睡吧,你喜歡吃火雞,我明天再帶給你。」說完這句話,他的耳根陡地紅了起來。
一瞬間,氣氛好有點怪怪的。我避開了他的目光,他也避開了我的。電話鈴聲這個時候響起,為我們解了窘。
「一定是漾山打來跟你說新年快樂了!」我笑笑說。
杜衛平拿起話筒,說了兩句,指著話筒跟我說:
「是漾山。」
「幫我跟她說新年快樂!」我說。
醉昏昏的我,溜到床上去。


8.
半夜裡醒來,我發現客廳的燈還是亮著的。杜衛平直挺挺的坐在電話機旁邊,他的籐條放在身邊,鞋子也放在原來的位置,好像沒出去過。
我走到他身邊,發現他臉色蒼白。
「你沒有出去嗎?」我問。
他疲倦地站起來,回去自己的臥室,把門關上。


9.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他的時候,他雙眼佈滿紅筋,似乎是徹夜沒有睡過。
「你沒事吧?」我關心地問。
他搖了搖頭,出去了。
接著的一個星期,我和杜衛平每天只是互道「早安」和「晚安」。其餘的時間,他也是閉起咀巴不說話,臉是灰色的。回家之後,他總是關起門,躲在自己的房間裡。
同住一室的我們,一向有一個默契:任何一方心情不好,不想說話的時候,都有保持沈默的權利。
雖然懷念他的笑聲,我也只能夠尊重他的沈默。
我在自己臥室的門上,貼上一張紙,上面寫著:
「聆聽心事服務
二十四小時開放
費用全免
絕對保密」
可是,他一次也沒有敲過我的門。


10.
這樣又過了一星期。一天,我回家的時候,杜衛平把一張明信片遞我面前。
「你的!」他的聲音有點震顫,臉色難看極了。
明信片是裘蒂之從德國寄來給我的,明信片上面的風景,是一個溫泉。
程韻:
你的除夕和新年過得好嗎?昨天,我們去了法蘭克福近一個叫 Bad Homberg 的地方泡溫泉,真是太精采了!這個溫泉是仿古代羅馬浴場建成的。德國是男女同浴的,比英國不知開放多少。浴場上,不論男女都是光著身子走來走去的。大家光著身子喝啤酒,光著身子跟朋友聊天,甚至光著身子跟朋友的老婆一起洗蒸氣浴。所以,我也看到很多名符其實的「法蘭克福腸」,連末代王孫的那個都看了。你不得不承認,外國男人的確是比中國男人優秀很多。看過那麼多白人之後,我們三個女人都很想看看黑人是怎樣的,末代王孫也很想看看。你知囉,聽說黑人..... 果然給我們看到一個六呎高的黑人.........喔...... 我們幾乎昏了過去!黑人才真的是上帝揀選的子民!有機會,你一定要看看!
迪之
迪之真是的!這些事情也寫在明信片上,郵差看到了,還以為我是女色魔呢。
「你們女人。」杜衛平頓了頓,生氣地說:「真的那麼喜歡黑人嗎?」
「起碼我不是。」我說。
黑人?一瞬間,我明白了。
「漾山告訴我,聖誕節的那天,她跟隔壁的黑人上床了。」杜衛平痛苦地說。
裘蒂之的明信片來的太不是時候了。
「她怎麼說?」我戰戰兢兢地問。
「她說她太寂寞了,她愛我。」杜衛平的樣子憔悴極了。
停了好久之後,他說:
「她已經搬出那間公寓。」
「那她是決定以後不見那個人吧?我知道很難受,但是,起碼她對你坦白,換了是我,我想我沒勇氣說出來。」
他慘笑:「我寧願她不告訴我。」
「因為那人是個黑人?」
他憤怒地:「甚麼顏色我也不能接受,紅、黃、藍、白、黑也不可以!」
「你們會分手嗎?」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說。
「愛一個人,便意味著接受他,接受他的軟弱。」我說。
他傷心地說:「我不瞭解。不瞭解,怎麼能夠接受?」
他沮喪地回去自己的臥室,把門關上。
對於被背叛,我比他有經驗,我知道那是多麼痛苦。可是,後來你會明白,這是人生。


11.
葛米兒的菲傭來開門的時候,那頭金毛尋回犬興奮跳到我身上。牠兩隻前爪踩在我的肩膀上,像舐一支冰棒那樣,不停的舐我。我身上露出來的地方,都掛滿牠的口水。
這頭混種金毛尋回犬是葛米兒的菲傭上工時帶的,這是她肯來工作的附帶條件,主人要接受她的狗兒。而葛米兒唯一的條件,便是要叫牠做「貝多芬」,用來記念她早逝的愛鵝「莫札特」。
這頭原名叫「標標」金毛尋回犬,適應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夠接受自己已經變成「貝多芬」的事實。
「嗨!你來啦!」葛米兒把貝多芬從我身上拉開。
葛米兒的臉和脖子紅通通的,好像在一池紅色染料裡泡過似的。
「你的臉為甚麼這麼紅?」我問。
「我昨天拍一個紅蘿蔔汁廣告,總喝了幾公升的紅蘿蔔汁。本來導師說不用每次真的喝,但是,我覺得要真的喝下去才能做出很喜歡紅蘿蔔汁的表情。結果,拍完之後,整個人變成這樣。醫生說,我一下子吸收太多胡蘿蔔素,過幾天脫了色便沒事。」她嘟起大咀巴說。
我咯咯地笑了:「你也用不著這麼拼搏吧!」
我在沙發上,貝多芬馬上跳到我大腿上,望望我,然後很乖巧地耷拉著頭。我知道牠想要甚麼,牠想我幫牠做穴位按摩。我按摩牠的耳朵,牠看起來很享受的樣子。
「杜衛平有甚麼事?」葛米兒問我。
「他跟女朋友之間有點問題。」
「在西班牙的那個?」
「嗯。」
「假如不開心有十級,他現在是第幾級?」
我想了想:「是九點九級吧!」
葛米兒跳了起來:「那很嚴重啊!你怎可以把他一人丟在家裡?」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唯有走開一下,讓他一個人躲起來舐傷口。」我說。
在我的字典裡可以用來安慰別人的字彙,實在是太有限了。
「我去安慰他!葛米兒一邊說一邊已經穿好衣服,貝多芬跟在她身後團團轉。
「你現在就去?」
「對了,還要帶道具!」
「貝多芬?」
「才不是牠!牠只會流口水。」
葛米兒把花瓶裡的一大束鬱金香抓來,說:「是這個了,見面禮!」
她一溜煙的跑出去了,我叫也叫不住。


12.
貝多芬睡在我床邊,肚子朝天,發出夢囈。葛米兒已經去了很久,她不打算回來嗎?一個傷心的男人跟一個跑去安慰他的女人會做些甚麼?我把貝多芬抱到床上,攬著牠睡。

13.
第二天大清早,我回家去。
門打開了,我看見葛米兒蜷縮在沙發上,身上披著毛毯,沉沉大睡。那束鬱金香放在花瓶裡。
杜衛平在廚房喝咖啡。
「她為甚麼會睡在這裡?」我問。
「她昨天晚上跑來,不停為我唱勵志歌。你知道,我不看任何勵志書,不愛聽勵志歌。」
「是的,你都不喜歡看『心靈雞湯』。」我說。
「然後,她開始唱一些很慘的情歌。我實在太睏了,便溜進去睡覺。今天早上起來,看見她睡在這裡。」杜衛平說。
我望望杜衛平,說:「誰說那些勵志歌沒有用?起碼,你的心情看來好了一些。」
「喔,是的,謝謝你們。」他憔悴地笑笑,然後問:「為甚麼她整個人好像染了色?」
我笑了笑:「她喝得太多紅蘿蔔汁,過幾天便會脫色。」
「我上班了,要一起走嗎?」他問。
「好的。」
「我已經幫你餵了魚。」他說。
葛米兒歌聲填補了字典的空白。最能安慰人心的,也許並不是言語,而是一道歌。和音樂相比,文字便顯得太寒傖了。肯去看書的人,才會得到慰藉,我們可以閉上眼睛,卻無法把耳朵收起來。
聽覺要消失在最後,也許是要聽人間的絕唱。


14.
「為甚麼你不愛看『心靈雞湯』?」在路上,我問杜衛平。
他笑笑說:「我受不了那種像罐頭湯一樣的溫情。你喜歡的嗎?」
我笑了笑:「我也不喜歡,真實人生要複雜多了。」
停了一會兒,我問他:
「你已經想通了嗎?」
「你說得對,假如對方不是黑人,我也許沒那麼憤怒,我的男性尊嚴受到了踐踏。」
「把尊嚴放在愛情之上,你是個值得欣賞的人。可是,把男性尊嚴放在愛情之上,你便是個大男人了。」我說。
他張著咀巴,詫異地望著我。
「我說的是實話。」我說,「為甚麼男人的背叛總是比較能夠獲得原諒?」
「我並不大男人。」他說。
「我知道。可是,再不大男人的男人,到了某些關節眼,還是會很大男人。」
他咧咀笑了。
「原諒她吧。笛卡兒說的,人的軟弱應該受到上帝的憐憫與瞭解,任何有生命的人,都不應該鄙視愛的俗世歡樂。」
「你比葛米兒更會安慰別人。」他疲倦地微笑。
「我只是不想你後悔。」我說,「我好像一輩子都在原諒一個人。當我決定不再原諒他,他卻永遠消失了,後悔也來不及。」
「我已經原諒她了。」
「真的?」
「嗯,今天早上跟她通過電話。」
「那不是很好嗎?」
「你說,愛便意味著接受。」
「是的,即使無法瞭解,也能夠學習去接受,接受對方與自己的差異。」我說。
「今天晚上想吃甚麼?」他忽然問。
「你肯下廚嗎?太好了!自從那隻火雞之後,我已經很久沒吃過好東西了。我想吃快樂蘑菇、鵝肝、還要魚子醬!」
「好奢侈哇!」你的房門上,不是寫著甚麼『費用全免,絕對保密』的嗎?」
「是『費用全免』,沒說飲食全免。」
他咯咯地笑了,那張熟悉的笑臉又回來了。


15.
隔天,葛米兒和我在「渡渡廚房」吃中飯的時候,已經脫色了,不再是一根會走路的紅蘿蔔。
杜衛平特別為我們做了一盤蟹醬義大利麵。
杜衛平進了廚房之後,葛米兒從背包拿出一頂粉紅色的廚師帽來。
「可愛嗎?」她咧著大咀巴說。
那頂高高的粉紅色廚師帽上面印上一隻灰色的鴨子,鴨子的塑膠黃色咀巴卻是立體的。葛米兒把帽子戴在頭上。
「好可愛呢!」我說。
「我買來送給他的!」她眨眨眼睛,然後問我:
「他會喜歡嗎?」
「帽子?」
「我是說我。」她壓低聲音說。
我著實嚇了一跳。
「他剛剛跟女朋友和好如初。」我說。
「他們早晚會分手的。南極的企鵝怎麼可能跟亞洲的大熊貓相愛呢?」她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
「甚麼意思?」
「我是說,隔著這麼遙遠的距離,怎麼可能呢?」
「你是想做人家的中途站嗎?」
「我只是想掛號。」
「掛號?」
「看醫生也要掛號吧?我掛了號,當他和女朋友分手,便輪到我了。」
「萬一他們不分手呢?」
「那麼,掛號也沒損失呀!」
「你是甚麼時候開始喜歡他的?」
「就是那天晚上啊!我安慰他的時候,他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樣子很憂鬱。原來他憂鬱的時候是這麼迷人的!我喜歡憂鬱的男人。」
「你不是說只談快樂的戀愛嗎?」
「我喜歡跟憂鬱的男人談快樂的戀愛。」她修正。
「我跟他住了這麼久,可沒發覺他憂鬱呢。」
「他迷人的地方還包括他做的菜。」葛米兒一邊吃著螃蟹腳一邊說,「我希望每天工作回家之後有一個男人已經預備了一盤美味的食物等我。」
「那你何以找一個菲律賓男傭。」
「不一樣的。自己喜歡的男人做出來的菜,才有愛的味道,可以忘記所有疲倦。」
當杜衛平從廚房出來,走到我們跟前,葛米兒連忙站起來,把那頂廚師帽交給他。
「送給你的。」她的臉羞得通紅,說:「你戴來看看。」
原來她也會臉紅的。
「喜歡嗎?」葛米兒問杜衛平。
杜衛平戴上那頂廚師帽,表情尷尷尬尬的。他一向很少用這麼鮮艷的顏色。
「很漂亮。謝謝你。」他客氣地說。
「煎鴨肝的時候戴這頂帽子最適合不過了。」我笑笑說。
杜衛平燦然地笑了:「是的!」
他把帽子摘下來,問:「你們還要麵嗎?」
「今天夠了,我明天再來吃。」葛米兒說。
「那我進去看看有甚麼甜品。」
杜衛平走開之後,葛米兒連忙問我:
「他看來喜歡那頂帽子嗎?」
「對他來說,好像太嬌俏了。」
「是嗎?我覺得跟他很襯。」
「你明天還要來嗎?你也不用天天來掛號吧?」
「我也不可以天天來,下星期便開始要為演唱會練習了,要跑步練氣,練歌,演講會之後要拍電影,我根本沒時間談戀愛,很寂寞啊!」她可鄰巴巴地說。
「他不適合你的。」我說。
葛米兒忽然定定望著我,說:
「你不是也喜歡他吧?你好像不喜歡我喜歡他。」
「我要是喜歡他早就已經喜歡他了。」我說。
「可能是我告訴你我喜歡他,你才發覺自己也喜歡他。」
「你喜歡他,便覺得所有女人都喜歡他。」我說。
「假如你喜歡他,我便不跟你爭。」她揚了揚眉毛。
「我怎麼跟你爭呢?你是名歌星。」我賭氣地說。
「但是,你跟他住在一塊。」她酸溜溜地說。
「你也要搬來住嗎?」
「那又不用。」她咂著咀巴。
「我不喜歡跟人爭的。以前沒有爭過,以後也不會。」
「那麼,他是我的了。」
「你現在只是掛號。」
「但你沒有掛號。」
「我從來不掛號的,我不會再愛上憂鬱的男人。」
「那便一言為定了。」她喜孜孜的說。
我低著頭吃螃蟹腳,覺得好像被葛米兒冒犯了。我不該怪她,她只是想確定我們是否喜歡了同一個男人。我們是曾經喜歡同一個男人的,這也許是我妒忌的原因吧。可是,我仍舊堅持,杜衛平是不喜歡那頂帽子的,他戴上帽子的時候,表情很不自然。我瞭解他。


16.
「那天你離開我家的時候,貝多芬有沒有拉著你不放?」葛米兒突然問我。
我笑了起來:「牠又不是人,怎會拉住我不放?」
「那就奇怪了,最近我每次外出,牠也依依不捨的咬著我的衣服不放,神情讓人好心軟。今天,我的褲腳便全都是牠的口水,好辛苦才可以把牠拉開呢!」
「牠會不會患上分離焦慮症?我看過一本飼養寵物的書,原來狗也有分離焦慮症的。」我說。
「你是說牠捨不得和我分開?」
「嗯。每當主人外出,狗兒便會感到恐懼和不安,甚至感到自己跌入無底的深淵。牠們最受不起分離的打擊。」
「但牠以前不是這樣的。」
「可能牠長大了,牠愛上你了。」我笑著說。
「我以為只有人才會患上分進焦慮症呢!」
「我也以為是的。」
「那有甚麼辦法?」
「試試臨走前給牠一點美味的食物吧,美食可以使牠暫時忘記思念的痛苦。」
「如果這個方法行不通呢?」
「不要每次外出也好像跟牠生離死別似的。」
「我沒有啊!」
「或者你可以放點貝多芬的音樂給牠聽,分散牠的注意力。但是千萬放你自己的唱片,這樣牠會捨不得你。」
「如果這個方法也不行呢?」
「那麼你可以打電話回家跟牠聊天,讓牠沒那麼孤單。」
「這也是個辦法。」她點點頭。
「還有,專家說,主人可以試試打開門出去之後,馬上又回來,這樣重複做二十次,牠習慣了,便懶得理你。」
「甚麼?二十次?」
「或許三十次!」
「離別是沒得練習的。」葛米兒說。
是的,人生的乍然離別,常常殺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有誰能夠為離別練習呢?倘若可以練習,便不會有那麼多的眼淚和思念。


17.
家裡那張沙發是杜衛平從舊居搬來的,已經有點殘舊了,他想換一張新的。我們從 IKEA 這一年的產品目錄中選中了一張沙發。那張布沙發的設計很簡單,看上去軟綿綿的,讓人很想倒下去。
星期天的早上,我們到銅鑼灣的 IKEA 買沙發。產品目錄裡特別推介和做特價的貨品,通常很快便會賣光,我們也很擔心那張沙發沒有了。
我們來到 IKEA ,很有默契地,首先跑到放沙發的角落,那張布沙發竟然還剩兩張,一張是鮮黃色,一張是深藍色的,我和杜衛平同時跑到那張深藍色的沙發坐下來。
「很舒服!」我興奮地說。
「家裡放得下嗎?」杜衛平問我。
「你不是已經量過了嗎?」
「實際可能會有點出入的,再量一遍比較安全。」他說。
我們拉起卷尺量度那張布沙發。
「怎麼樣?」我問。
「剛剛好,再大一點便不行了。」
「那你去找售貨員,我坐在這裡,免得沙發給人買了。」我說。
「嗯!」他把卷尺拋給我,跑去找售貨員。
我一個人守住沙發,看著人們打我身邊走過,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觸。我談過三段戀愛,可是,從來沒有一個男朋友陪我逛過 IKEA 。那年買了房子,也是我一個人到 IKEA 買傢俱的。
和自己心愛的男人一起逛 IKEA 也許不算甚麼,有些女人可能一輩子也沒有跟自己的男人逛過 IKEA ;可是,能夠一起逛 IKEA ,是代表一些甚麼的。
瑣碎的生活,也是愛情的一部分。關於這部分的記憶,我竟是如此蒼白。我以為自己跟三個男人談過戀愛,也許,我只是一直在跟自己談戀愛。我們拒絕瑣碎和平凡,後來才明白自己的缺失。
跟心愛的男人用卷尺量度一個衣櫥的大小,揀一盞燈,甚至只是挑選一條漂亮的窗簾布,竟是我此刻最嚮往的幸福。


18.
杜衛平帶著售貨員回來了。
「這張沙發還有一張新的。」他興奮地告訴我。
「太好了!」我說。
每次看到喜歡的東西時,最洩氣的,便是對方說,現在只剩下陳列品了。那麼,到底要還是不要呢?那一刻,小小的慶幸和小小的遺憾,同時在心裡交戰。
「你還坐著幹甚麼?」杜衛平問我。
「喔-----」我站起來說,「太舒服了,捨不得起來。」
「我去付錢。」他微笑著說。
他拐了個彎,背影在我眼前消失。我和杜衛平相見的時候,大家的年歲還小,我們相逢的時候,大家已經有了一些經歷。我一直以為他還是我童年的玩伴,就在這一刻,我才猛然發現,他已經長大了,有一個沉厚的肩膀。他不會拒絕瑣碎。


19.
我們在 IKEA 旁邊的霜淇淋店坐下來,要了一大桶家庭裝霜淇淋。
「你確定你要吃下一大桶?這裡可是五到六個人的分量!」杜衛平說。
「以前每次經過這裡,手裡都是拿著大包小包的,很想吃也沒法停下來,現在想把以前的都吃回來。」我說。
我們分享著那一大桶霜淇淋的時候,我問杜衛平:
「你喜歡葛米兒送給你的那頂廚師帽嗎?」
「沒有廚師會戴那種帽子吧?」他笑笑說。
「人家是特別送給你的。」
「你喜歡的話,拿去吧。」
「我才不要。」
「她為甚麼要送那頂帽子給我?」
「也許她喜歡你吧。」
「不會吧?」他嚇了一跳。
「你又不是有三隻眼睛兩個咀巴,喜歡你有甚麼奇怪?你喜歡她嗎?」
「我?我沒想過。」
「現在想呀!」
「她太怪了。」
「怎麼怪?」
「從頭到腳都怪,顏色、造型、口味都怪。」
我噗哧一笑:「你好像在討論一道食物。」
「職業病!」他咧咀笑了。
「她唱歌那麼動聽,可以天天為你唱情歌。」我說。
他點點頭:「說的也是。」
有誰可以拒絕葛米兒呢?她那麼可愛,那麼主動,歌唱得那麼好。我以為我不會妒忌她了,可是,女人是能夠親密得擠在一個試身室裡試內衣,卻仍然互相妒忌的動物。


20.
這一刻,我、鬱鬱和蒂姝在卡拉 OK 的房間裡等著。
「他到底來不來的?他已經遲到一個鐘頭零十五分鐘了。」蒂姝問鬱鬱。
「他從來沒準時過,所以我約他來這裡起碼可以一邊唱歌一邊等。以前跟他一起的時候,每次約會也要等他一、兩個鐘,已經習慣了。」
「可是,現在他想跟你復合呢!這樣也能夠遲到?」我說。
「他就是這樣,每次遲到都有理由,我不知道我從前是怎麼忍受的。也許那時太喜歡他了。一個人坐在餐廳等他兩個鐘,也不會抱怨。」鬱鬱說。
我和蒂姝是來陪鬱鬱跟她的舊情人見面的,就是那個說過和她一起開甜品店的男人。鬱鬱不想一個人赴約,她不想回到他身邊,但是,她纏不過他。
那個男人終於來了。他穿一件白色毛衣,把毛衣套在牛仔褲裡。我最看不過眼男人把厚毛衣塞進牛仔褲裡的穿法,太沒品味,太礙眼了,我真想伸手去把他的毛衣拉出來。他個子並不高,有一雙單眼皮。
他坐下來,跟鬱鬱說:「我正想出門的時候,忽然拉肚子。」
鬱鬱似乎已經習慣了他的藉口。
「她們是我的朋友。」鬱鬱給他介紹,然後跟我們說:「他叫-------」
「叫單眼皮好了,反正不需要記住。」蒂姝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捏他的肩和手臂。
他縮了縮,問蒂姝:「你幹甚麼?」
蒂姝轉頭跟我們說:「我每天摸那麼多男人,只要摸一摸,便知道他的斤兩。」
「你會秤骨的嗎?那麼,他有多重?」鬱鬱問。
蒂姝沒好氣的說:「不是秤重,而是秤他這個人。」她又捏了捏他的手臂,說:「他的骨頭輕,是虛胖,這種男人很短命的。」
單眼皮氣得七孔生煙,問鬱鬱:
「你是在哪裡認識這些人的?」
「他們是我的好朋友。」鬱鬱說。
「你為甚麼老是盯著他的褲頭?」蒂姝湊過來問我。
「我只想把他的毛衣拉出來。」我悄聲說。
「我跟她分手了。」單眼皮告訴鬱鬱。
「是嗎?」鬱鬱淡然地說。
「可不可以請她們坐到另一邊。」單眼皮問鬱鬱。
鬱鬱沒有回答。
「我們去別的地方。」他拉著鬱鬱的手。
「我不去。」鬱鬱掙紮著。
「我有話跟你說。」
「我不想聽。」
我拉開鬱鬱的手,說:「這是她最後一次見你。」
蒂姝說:「她對你已經沒有感覺了,明白嗎?」
鬱鬱說:「算了吧,好嗎?我們再走在一起,已經不是那回事了。」
單眼皮生氣地說:「你是不是信了邪教?這兩個女人是不是邪教派來的?一個隨便摸人,一個老是盯著我的褲頭。」
「你才是邪教!」蒂姝說:「所有壞男人都是邪教,信你的便要下地獄。」
「你閉咀!」他叱喝蒂姝。
「你敢罵我?」蒂姀隨手拿起身邊的皮包打他的頭。蒂姝可不是好惹的。
「你為甚麼打人?」他護著頭。
「你這種人,只會在自己的葬禮上才不會遲到!」蒂姝說。
他站起來,悻悻地跟鬱鬱說:「鬱鬱,你是不是有問題?」
鬱鬱望著他,說「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
單眼皮怒氣沖沖地走了。
蒂姝對鬱鬱說:「假如他再來騷擾你,你告訴我!我有很多朋友,只要我說一句話,他一個小時之內便會被人掛在香港任何一根電線桿上面暴曬。」
「那麼,請你叫你的朋友記著把他的毛衣從牛仔褲裡拉出來,太噁心了!」我說。


21.
「那時我為甚麼會愛上他呢?」鬱鬱嘆一口氣說,「剛才我仔細看清楚他,發覺他完全配不上我。」
「人的品味是會進步的。」我說。
「對啊!我見到我的舊情人,也不明白以前為甚麼會喜歡他。這些紀錄如果可以抹去便好了,像奧運會的跳高比賽,只算最高分的一次。」蒂姝說。
「他剛才好像給你打得很痛呢!」我說。
「氣力不夠的話,怎可以做我這一行呢!」蒂姝說。
「假如我到按摩院上班,一天已經支援不住了。」我說。
「要我坐書店一整天,那才可怕呢!我這麼大個人,看過的書不夠十本。」蒂姝說。
每一次,我和鬱鬱、蒂姝聚頭,也會興高采烈地討論彼此之間的差異,然後慶幸自己並不是過著對方的生活。我們因為人生的差異而成朋友,同時學會去欣賞自己擁有的。
「我們來唱歌吧!」鬱鬱說。


22.
隔壁傳來一把歌聲,一個女人在唱『花開的方向』。
當我懂得珍惜,你已經遠離
我不感空虛
因為空虛的土壤上將填滿懺悔,如果懺悔
還會萌芽苗長
且開出花來
那麼,花開的方向
一定是你離去的方向
「我很喜歡這首歌,每次聽到都會哭。」鬱鬱說。
「聽說寫這首歌的作詞人兩年前潛水時發生意外,真可惜,這麼年輕,又有才華。」蒂姝說。
關於我的過去,我並沒有全然坦白。有些創痛,是無法向新相識的朋友提起的。


23.
跟鬱鬱和蒂姝分手之後,我想起我有一本想看的書留在書店裡。也許,我可以回去拿書,看看杜衛平下班了沒有。
來到「渡渡廚房」,我推開門,看到葛米兒坐在裡面,正在跟杜衛平聊天,她果然天天也來。
「你為甚麼會來的?」葛米兒問我。
「我回去書店拿點東西。」我說。
「你吃了飯沒有?」杜衛平問我。
「剛才在卡拉 OK 裡吃過了。」我說。
「你去了卡拉 OK 嗎?」杜衛平問。
「嗯,是陪朋友。」
「原來我們兩個都喜歡湯漢斯和美琪賴恩主演的『緣份的天空』,那部電影很感人啊!」葛米兒興奮地告訴我。
電影裡,將要結婚的女主角愛上了帶著身子的鱌夫。男主角多年來也活在喪妻的傷痛之中,一次,他在電台節目裡傾訴對亡妻的懷念,女主角無意中聽到了,那一刻,她愛上了他,甚至退了婚約,千里迢迢去尋找他。
「是的,很感人。」我說。
葛米兒伸出一條腿給我看,她的褲腳是濕濕的。
「你看!」她說「今天出來的時候,貝多芬又咬著我,不肯讓我走。給牠巧克力,牠也沒興趣。」然後,她轉頭問杜衛平:「我有跟你說過我的狗嗎?牠名叫貝多芬。」
「牠是失聰的嗎?」杜衛平問。
葛米兒咯咯地笑了,幽默地說:
「不,但牠會作曲。」
我忽然提不起勁加入他們。
「我回去了。」我說。
「你不跟我們一起嗎?」葛米兒問。
「不了。」我瞧瞧杜衛平,說:「我天天也見到他,我走了。」
杜衛平胹腆地笑笑。
「那麼,再見了。」葛米兒跟我使了個眼色,好像感謝我讓她跟杜衛平單獨共處。
我卻有點失落的感覺。


24.
我孤伶伶地朝書店走去,遠遠見到一個男人在書店外面踱來踱去,我走近點看,發現那個人原來是大蟲。
「你為甚麼會在這裡?」我問。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回來,神情好像比我還要詫異。
「我在附近經過。」他結結巴巴地說,然後問我:「你為甚麼會回來?」
「我忘記帶東西。你要上來嗎?」
「不用了。」
「那好吧!」
我走上書店,到陽台拿我的書,看見大蟲仍然站在下麵,滿懷心事。
「你真的不上來嗎?」我問。
他仰著頭,好想跟我說些甚麼,終於說:「我走了!」
然後,他一溜煙的跑了。我正想進去,他又一溜煙的跑回來。
「程韻,你明天有空嗎?」他抬起頭,氣喘咻咻的問。
「嗯,有的。」我說。
「那我明天找你。」
「有甚麼事嗎?」
「嗯,還是明天再說吧。」
我把陽台的門拉上,在店裡打點了一下才離開。當我蹲下來鎖門的時候,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以為大蟲還沒有走,回過頭去,原來是杜衛平。
「葛米兒呢?」
「她走了。」他說。


25.
「你剛剛有沒有見到大蟲?」我問杜衛平。
「他在這裡嗎?」
「嗯,這麼晚了,他竟然一個人在這裡踱步。」
「近來我有好幾次下班時也見到他。」杜衛平說。
「是嗎?那麼,他並不是第一次在書店關門之後回來的了。他剛才說明天找我,說得結結巴巴的,好像有甚麼心事。」
「他會不會是喜歡你?」
「不會吧?」我嚇了一跳。
「你又不是有三隻眼睛兩個咀巴,他為甚麼不可以喜歡你?」
「不至於吧?」
「你是說他不至於喜歡你?不要自卑,你沒那麼糟糕。」他邊走邊說。
「我是說我不至於那麼糟糕吧,只能被他喜歡。」
杜衛平咯咯地笑了:「你看不起大蟲。」
「我沒有看不起他。」
「但你認為他喜歡你是不自量力。」
「難道不是有一點點嗎?」
「這樣不是更感人嗎?因為喜歡,所以不自量力,冒著被拒絕和嘲笑的危險。」
「假如他明天向我示愛,我要怎麼拒絕,又不傷害他的自尊心呢?」
「沒有一種拒絕是不會傷害對方自尊心的。」他說。
「哼!為甚麼你有葛米兒喜歡,而我只有大蟲。」
他莞爾:「原來你妒忌我!」
「誰要妒忌你?你沒勇氣拒絕,但我有。你不知道嗎?能夠拒絕,才是一種身分。」我說。
「如果只能不斷拒絕,從來沒有一個是值得接受的,那倒是可憐。」他笑笑說。
「我寧願高傲地發黴,也不要委屈地戀愛!」我說。


26.
「我不知道怎樣開口。」大蟲結結巴巴地說。
我和他在書店旁邊的咖啡室見面。
「到底有甚麼事?」我問。
「真的很難啟齒。」
「太難的話,不要說了。」
「但是----」他說:「如果一直藏在心裡,我怕將來會後悔。」
停了很久之後,他終於說:
「你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滋咪嗎?」
「我知道。」我尷尬地說。
他不斷搓揉手裡的餐巾,說:
「我是說暗戀。」
「我從來沒有暗戀別人。」我說。
「當然了,你條件這麼好。」
「跟條件無關的,可能我比較愛自己吧。我捨不得讓自己那麼一廂情願地喜歡一個人。」
「是的,暗戀是一種煎熬,開始的時候很甜蜜,後來卻會變得愈來愈難纏。可是,一旦開始了,想回頭已經不容易。」他低著頭說。
我不知道該說些甚麼。
大蟲繼續說:「就像一隻小鳥不自量力愛上了一條狗,於是,小鳥每天也感傷地飛到狗兒頭上,不知道哪天會不小心給牠用爪踏得粉身碎骨,可是,能夠每天悄悄看著牠捉蚤子,也是一種幸福。」
「大蟲,你看書太多了。」
「暗戀是很卑微的。」大蟲說。
「形式或許卑微,精神卻是高尚的。」我安慰他。
「程韻,我------」他的臉漲得通紅。
「不要說了。」我制止他。
「我不說你怎麼知道呢?你會嘲笑我嗎?」
「不會。」我只好撒謊。
「我-------」他吸了一口氣,說:「喜歡了杜衛平。」
我吃驚地望著他:「你不是喜歡女人的嗎?」
「誰說的?」
「你是為了對舊情人的承諾而去學小提琴的。」
「我沒說他是女人。」
我恍然大悟。
「但是,杜衛平是喜歡女人的。」我說。
「是嗎?有些女人會跟同性戀的男性朋友一起住的,就像姊妹,他跟你一起住,我以為....」他難堪地說。
「我們不是姊妹。據我所知,他暫時還是喜歡女人的。」
大蟲的樣子失望透了。
「你要我替你告訴他嗎?」
「有用嗎?」他問。
「我想,這不會改變他的傾向。」
「那算了吧!說了出來,我覺得舒服多了。」
「不要喜歡他。」我說,「小鳥跟狗是不同類的。」
大蟲難過地點點頭。


27.
回到家裡,杜衛平不懷好意的望著我。
「你拒絕了大蟲沒有?」
我搖了搖頭,問:「有沒有見過我的拖鞋?」
杜衛平在沙發後面找到我的拖鞋,踢過來給我。
「你沒有拒絕他?」他問。
「他喜歡的不是我。」
他倒在沙發上大笑:「原來你表錯情!」
「是的,他喜歡的另有其人。」
「是誰?」
「你真想知道嗎?」
「有誰比你更有吸引力?」
「是你!」我笑得捧著肚子趴在沙發上。
「我?你別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他以為我們是姊妹!」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在書店附近徘徊,是為了看你,不是看我!」
「不是吧?」他嚇了一跳。
「你又不是有三隻眼睛兩個咀巴,他為甚麼不可以喜歡你?」
「我看來像喜歡男人嗎?」
「我怎麼知道,也許你兩樣都喜歡。」
「現在怎麼辦?」
「你自己拒絕他。」
「我從來沒拒絕過男人。」
「就跟拒絕女人差不多。」
「怎樣可以不傷害他的自尊心?」
「沒有一種拒絕是不會傷害對方自尊心的。」我說。
他懊惱地坐著。
我朝他笑了笑,說:「我已經告訴他,你是喜歡女人的。」
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我們各自佔著沙發的一邊,四目交投的一刻,又笑了起來。
「大蟲是怎麼說的?」他好奇地問。
「他說他是你的小鳥......」
杜衛平的臉漲紅了:「他這樣說?他滿腦子是甚麼!」
「滿腦子甚麼的是你!他說的是一個淒美的故事,小鳥不自量力愛上了一條狗。」
「他說我是一條狗?」他瞪大眼睛。
「大概是這個意思吧!對了,我們甚麼時候戴上迪之送給我們的頸巾照一張相片寄給她呢?差點身都忘記了。」
「哪一天都可以。」他說。
「再冷一點吧。現在這種天氣還用不著戴頸巾,最好是下雪。」
「香港不會下雪。」
「普羅旺斯會。」我說。
「這個時候,普羅旺斯人會吃烤羊腿....」
「還有紅酒洋蔥燒狐狸肉......」
「積雪的山坡上,只是偶然印著松鼠和兔子的腳印......」
「甚麼時候可以去普羅旺斯呢?」我嚮往著。
「夏天吧。」杜衛平說。
「那就夏天。」我說。
「他竟然說我是狗?」他喃喃說。
我憋住笑:「做狗也很幸福的,貝多芬就是。」


28.
書店差不多打烊的時候,葛米兒跑來了,手上拿著大包小包的。
「你為甚麼會來?」
「我剛剛在附近買完東西。」
「你買了甚麼?」
她把包包裡的東西鋪在櫃臺上給我看,是一堆金色和銀色的毛球跟一套編織針。
「你會編毛衣的嗎?」我驚訝。
「不會啊!我的助手答應教我。」
「你要編毛衣給誰?」
「我要編四隻襪子給貝多芬。」
「狗也穿襪子的嗎?」
「保暖嘛!天氣開始冷了。而且,穿上襪子出去散步,不會弄髒四隻爪,所以襪子好!貝多芬是金毛的,配銀色襪子最搶眼了,我還打算用金色毛線在襪子上織上我的名字。」
我笑笑打趣說:「那可是名牌呢!」
「牠穿上這四隻襪子出去散步,肯定會顧盼自豪,像一顆閃耀的明星!」她興奮地說。
「是啊!還可以表演貓步呢!」
「就是啊!這個點子是不是很精采?」
「你一向也讓人眼前一亮。」我說。


29.
我們在陽臺上喝茶。
「你最近沒去『渡渡廚房』嗎?」我問。
她聳聳肩:「我放棄掛號了。」
「為甚麼?」
「杜衛平是很好,可是他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你。」
「我沒掛號。」我笑笑說。
「你不用掛號的,你在他心中佔著特別的位置。每次見到你,他也笑得格外燦爛。我們聊天的時候,他總是情不自禁的提起你,說甚麼『程韻喜歡吃這個......』,『程韻小時候的樣子很可愛......』。那天晚上,我們本來聊得很開心的,你突然跑來,他所有的注意力立刻放到你身上。他望著你的眼神,很難讓人相信是沒有感情的。你一聲不響的離開餐廳,他便開始心不在焉了,還撇下我去書店找你。」她撅起咀巴說:「太不公平了!我喜歡的男人都喜歡你。」
我不知道說些甚麼好。
「你也喜歡他的吧?我看得出來。」葛米兒說。
我笑笑。
「你也是時候忘記林方文了。」葛米兒忽然說。
我笑了一下,然後已經不知道怎樣回答。
「他已經離開了。你該有自己的生活。」
「我有自己的生活。」我說。
「沒有愛情的生活,不算圓滿。你為甚麼要把自己關起來呢?」
「也許我害怕愛上另一個人之後會把他忘記吧。我卻又害怕沒法忘記他,那便永遠沒法愛上另 一個人。」我說。
「他出事的時候,你們已經分手了。你沒有義務守住你們之間的盟約。」
「我總覺得我是有責任的,我甚至懷疑,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脫下身上的空氣瓶,扯掉呼吸器和面罩,他不想再回來。」我哽咽著說。
「那麼,我不是也有責任嗎?是我鼓勵他潛水的。但是,其實我們都沒有責任。他比我們幸福啊!他永遠不會老,而且,也不會再死一次。」
我笑了:「是的,他老了不知道會是甚麼樣子。」
「你知道嗎?我發現世上你是我知音。」
「你有很多知音。」
「但是只有你兩次都跟我喜歡同一個男人,我們的品咪最相近。」
「除了穿衣的品味。」我笑著說。


30.
那天才說要等到天氣冷一點的時候戴上頸巾和杜衛平一起拍照,天氣卻已經冷起來了。離開書店,葛米兒抱著毛球回去溫暖她的貝多芬,我把脖子縮進大衣的衣領裡。
這條路已經走過很多遍了,和杜衛平一起走,也差不多兩年了。這些日子以來,林方文一直是我葛米兒之間的禁忌,大家也盡量不去提起。我和她對林方文懷緬是不一樣的。她更像懷緬一位好朋友,她會懊惱鼓勵了他去學潛水。我懷念的卻是生命中的至愛。日子久了,逝去的人變得愈來愈完美,彷彿是沒有人可以取代的。所有快樂、痛苦,承諾、背叛和眼淚都變成了今生難以重現的記憶,時刻呼喚著那些湮遠的往事。
我怎麼可能忘記他呢?而他已經忘記我了。在那遙遠的天國,應該沒有人世的記憶吧?假如每個人能夠帶著一段回憶離開塵世作為記念,林方文要帶走的,可會是跟我一起的日子?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在他心裡重要,直到他不再回來。我時刻希望他變得年老,那樣他便永遠屬於我。上帝對我的懲罰,是永不讓我看到他白髮蒼蒼的樣子。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天,我坐在車廂裡,他在潛水店外面,頭上戴著那他放下了許多年的鴨舌帽。我們相識的時代,他總愛戴著那頂深藍色的鴨舌帽,誰又會想到,我們訣別的時刻,他重又戴上那頂帽子。
我的車子向前走,他的車子往回走,從此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那深藍色的帽子,悄悄把他帶來我身邊,又悄悄把他從我身邊帶走,是相聚,也是別離。如果我早知道,我會把那頂帽子從他頭上摘下來,永遠不再還給他。那樣的話,是否可以改變看似不可逆轉的天意?


31.
我從皮包裡掏出鑰匙,一如往常地把鑰匙插進匙孔裡。
門開了,屋裡一片漆黑,窗邊的扶手椅裡,坐著一個背影,那個背影戴著一頂深藍色的鴨舌帽,藍得像水,藍得像夕陽沉沒之後暮色四合的藍,藍得像從陰曹地府飄來的藍,慢慢而悲傷地籠罩住房子。
是他嗎?
怎麼會是他?已恍如隔世了。
為甚麼不會是他?那明明是他的帽子。
我靜靜地走到那個背影後面。

 

 

第三部----幸福的離別

1.
那個戴著藍色鴨舌帽的背影緩緩回過頭來。
「你回來啦?」他問。
我茫然地站著。
「為甚麼不開燈?」杜衛平離開了那把椅子,擰亮一盞黃燈,淹沒了深深的藍。
「你為甚麼在家裡戴著帽子?」我惱怒地問。
他摘下帽子,帽子下面的頭髮理得很短。他摸摸自己的頭,說:「今天把頭髮剪得太短了,感覺怪怪的,經過一家小店,便買了這頂帽子。」
我悲傷地凝視著他,恨他壞了我日復一日的希冀。
他無辜地看著我,我無聲地打他身邊走過,關上臥室的門,倒在床上,心裡悲傷如割。我是發瘋了吧?以為死去的人會回來望我,相信有一首歌會永遠唱下去,彷彿不知道世上的一切不可能重來。

2.
那年除夕,在布列塔尼餐廳裡,燈影搖曳,我坐在迴轉木馬旁邊。酒和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韓星宇和他的朋友在我身邊說著話,那聲音卻好像跟我隔著幾個世界距離,我的耳朵只有一片無聲的荒涼。
直到韓星宇拉著我到外面看煙花,寒冷的空氣襲來,我才從幾個世界之外回到淒涼的現實。海上的小船向夜空放射煙花,一朵一朵的煙花在天際墜落,我看到的卻只是蒼白的顏色。
當最後一朵煙花在我身邊墜落,我抬頭望著韓星宇,一瞬間,我發現我從不認識他,我為甚麼會跟著這個陌生人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林方文知道的話,會很傷心的。我甚麼時候背叛了我們的愛情?讓他一個人流落在遠方,被水淹沒了。
我也許從未愛過韓星宇,我只是以為我可以愛他。
搜索隊在兩天之後放棄搜索了,林方文一直沒有回來。當我們第一次提到這個遙遠的小國時,誰又會想到竟是他魂斷,也是我魂斷之地?
他為我唱的,只能是一支輓歌嗎?

3.
「你好嗎?」坐在我面前的韓星宇說。
我微笑點點頭。我們在中區一家西班牙小餐館吃晚飯,是分手後第一次見面。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時,我有點驚訝。
「忙嗎?」我問。
「剛剛從美國回來,過幾天要去北京。這兩年來,好像都是在天空上度過。你呢?書店的生意好嗎?」
「已經開始賺錢了。」
「那豈不是很快會變成小富婆?」
「那得要把『麵包樹』變成連鎖書店才有機會。」
「也不是沒可能的。」
「這是我的夢想呢!」
「要是你想把『麵包樹』變成網上書店,我很樂意幫忙。」
「會變成『亞馬遜』那樣的網上書店嗎?」我笑著問。
「說不定啊!」
「我們太現實了,見面都在說錢。」我說。
他笑了:「你還是住在以前的地方嗎?」
「房子已經賣了,我現在住在書店附近,很方便。你呢?還是住在那個可以看到很藍的天空的房子嗎?」
「我常常不在香港,那間房子去年已經賣了。」
「那好啊!今年開始,房子都在跌價。」我說。
韓星宇從背包裡掏出一個方的鐵盒子出來,那個盒子的顏色很鮮艷,上面印上一雙古代歐洲男女談情的圖畫。
「這是布列塔尼的名產『丹特爾』蛋餅,蘇珊寄來給你的,她以為我們還在一起。」他尷尬地說。
「喔。」打開盒子,蛋香和奶香撲鼻,每一塊蛋餅也用彩藍色玻璃紙包裹著,很漂亮。
「你還是惦念著林方文嗎?」韓星宇溫柔地問。
我無奈地笑笑。我很難說那是惦念,你惦念的人,或許還有重逢的可能吧?

4.
「真希望有天看到你結婚、生孩子,我很想知道你的孩會不會也是神童。」我說。
「那是很遙遠的事了。」他說。
本來我想告訴韓星宇,我認識他妹妹,可是,我突然覺事情有點複雜,還是不要說的好。
我和韓星宇在餐廳外面分手,他在我的視野中消失了。他不是不好,他只是出現得不是時候,假如林方文沒有出事,也許我仍然會跟韓星宇一起。可是,一瞬間,我又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太傻了,好像以為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不是從一開始便註定了的。

5.
我抱著餅乾,走到「渡渡廚房」。門開了,我朝裡看,杜衛平剛好走出來。
「我看看你下班了沒有?」我說。
「剛剛要走。」他看到我,有點驚訝。
「那一起走吧。」我說。
「這是甚麼?」他膲瞧我懷裡的餅乾。
「是布列塔尼的『丹特爾』蛋餅,朋友送的。」
「這個盒子很漂亮。」
「嗯!」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他問。
「誰說我生你的氣?」
「你那天的樣子很兇。」
我笑了笑:「你跟那個已經出獄的女孩子,還有見面嗎?」
他搖了搖頭:「希望她不要再生事吧。」
「如果讓你選擇,你會跟分手的女朋友再見嗎?」
「為甚麼不?」他反過來問我。
「有時候,我會寧願不見。分開許多年之後再見的話,兩個人見面的時候也許都在說工作,說房子漲價了或者跌價了,說些很現實的事情。永遠不見的話,反而能夠不吃人間煙火。相愛的人,可以見白頭,分開了的情人,是不許人間見白頭的。」我說。
「分了手的情人,能夠成為朋友,甚至像親人那樣,不是很美好嗎?」
「但是,他們都知道最美好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了。」
「你只是害怕讓舊情人看到你老去的容貌。」
「我的那一個,永遠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他的。」我說。

6.
「你老了也應該不難看。」他說。
「你怎麼知道?」
「美女的變化才會大一點。」
「你是甚麼意思?」
「你不是美女,老了也不會跟現在相差太遠。」
「你是找死嗎?」
「我是稱讚你耐看。」
「你可以稱讚我是耐看的美女。」
「我這樣說,你會相信嗎?」
「女人對於讚美她們的說話是絲毫不會懷疑的。」
他咯咯地笑了:「我以為你不是一般女人。」
「我也有很一般的時候,那個時候,我會對年齡、青春和自己的容貌很敏感。」
「好吧,你老了的時候我不會說你老了。」
「假如我自己說呢?」
「那我便說:『是嗎?我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笑了笑:「那一為定啊!」
舊情人是應該永不相見還是有緣再會?也許,誰都希望那永不相見是可以選擇的永不相見,而不是無可選擇的乍然訣別。

7.
最後一支歌唱完了。舞臺上的燈一盞盞熄滅,葛米兒站在升降臺上,慢慢地沉下去,最後在舞臺上消失了。
觀眾熱情地叫「安哥」,這樣的「安哥」連續叫了七、八分鐘,氣氛開始變得有點不尋常。
「她為甚麼還不出來呢?」杜衛平跟我說。
小哲和大蟲也大聲地喊著「安哥」。觀眾期待著那個高臺再次升上來,而它始終沒有。最後,場內的燈打亮了,場館的門也陸續打開了,一陣陣鼓噪聲和咕噥聲從人群中傳來,沒有人明白葛米兒為甚麼不再出來。

8.
後台化妝品室的門虛掩著,我從門縫裡看到葛米兒仍然穿著歌衫,背對著門,坐在一把椅了裡,頭低著。
「我可以進來嗎?」我輕輕的問。
「是程韻嗎?」她回過頭來,朝我微笑。
「你怎麼啦?」我問。
她紅著眼睛說:「本來還有兩支歌要唱的,可是,正想出去的時候,我的腦海突然一片空白,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甚至下巴也在不停的打顫,沒法說出一句話。他們看到我這個樣子,都嚇呆了,只好把我扶下來。」
「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現在一點事也沒有。」
「可能你太累了,別忘了你已經做了七場演唱會。」我安慰她。
「但是,今天是最後一場,我以為會很完美的。」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觀眾有沒有鼓噪?」她擔心地問。
「他們只是有點不明白。」
「沒有一個歌星是不唱安哥的。」她哽咽著說。
「只要解釋一下,大家都會諒解的。」
「真的嗎?我本來是要唱『花開的方向』。」
「下次演唱會再唱也可以呀?這是你的經典名曲,永不過時。」
她終於咧咀笑了,然後站起來,挽住我的胳膊,說:「走吧!」
「去哪裡?」
「我們不是要去慶功宴的嗎?我餓懷了。」她摸著肚子說。

9.
慶功宴在「渡渡廚房」舉行,葛米兒早就把不開心的事拋到腦後了。她時而摟著工作人員聊天,時而忙著跟記者解釋不唱安哥的原因,大家都不捨得責難她。她又把食物拿出去給外面的歌迷,用自己的相機跟他們拍照。
然後,她拉著杜衛平來到我身邊,說:「我給你們照一張相片。」
「好的,我們正要寄一張戴著這條頸巾的照片給迪之。」杜衛平說。
這一天,我和杜衛平不約而同戴上了迪之送給我們的頸巾。
我和杜衛平並排站在餐廳的大門旁邊,葛米兒走過來,把杜衛平的手拉到我的胳膊上,又把我的手掛在他的胳膊上,然後把我們兩個的頭擠在一起,向我使了一個眼色,說:
「這樣才像老同學。」
我的個子本來就比杜衛平小,現來看來像縮在他懷裡。
「我也要照一張。」她把相機交給小哲,走過來站在我和杜衛平中間,挽住我們的胳膊,露出燦爛的笑容。
照了一張相片之後,她朝小哲叫道:
「再來一張!我要安哥!」
好像是要補償一下她的安哥。
「你明天還是去醫生那裡檢查一下比較好。」我對她說。
她厥著咀巴:「醫生只會說我太累了,應該多點休息。」

10.
接下來的幾天,我完全失去了葛米兒的消息。她不在家裡,手提電話也沒打開,連她的經理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然後有一天,書店打烊了,我擰熄二樓的燈,走下樓梯,看到葛米兒站在樓梯下面,她的臉色憔悴而蒼白,那種蒼白,即使在最幽暗處也可以一眼看得見。
「你到底去了哪裡?」我問。
「你一定會很妒忌我。」她疲倦地微笑,聲音有點嘶啞。
我並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她吸了一口氣,顫抖著說:
「我很快便會去見林方文。」
我們沈默而悲哀地對望,眼淚滔滔地湧出來。

11.
回到公寓的房子,杜衛平帶著微笑說:
「你回來啦?」
我淚濕著臉,沒法說出一句話。
「你怎麼啦?」他關切地問。
「我見到葛米兒了。」我說。
「她去了哪裡?」
「我可以見到她的機會也許不會太多了。」我的聲音在顫抖。
「為甚麼?」
「醫生在她的左腦發現一個惡性腫瘤。」
他吃驚地望著我。
我哀哭著:「為甚麼我身邊的人都要死!」
「我不會!」他說。
我悲傷地凝視著他:「每一個人都會死的。」
「我不會那麼快死。」他說。
「等我死了,你才會死?」
他點了點頭。
「答應了啊?」
我望著他,某種我們曾極力避免卻又終究無法避免的東西已懸在空中。

12.
「那個腫瘤可以做手術切除嗎?」他問。
「醫生說,表面看來是可以的,但是,真正的情況要待開腦之後才知道,假如真的有上帝,這個上帝是不是太殘忍?竟用死亡來折磨我們。」
「你有沒有見過死去的鳥?」他問。
我搖了搖頭。
「我們很少會見到死去的鳥。」他說。
「為甚麼?」
「鳥兒們好像知道牠們的屍體會污染活體皂世界,所以,垂死的鳥會直覺地飛到深山大澤去,在那裡等待死亡。因此,我們不會見到老死的海鷗和燕子。死亡是大自然的 機制,沒有殘忍不殘忍,有人死,才有人生,然後,人類才不會滅絕。」
「難道我們活著,只為了延續後代嗎?我們只是生物鏈的一條巴?」我難過地說。
「但是,我們也曾是一隻高飛的鳥。」
他朝我微笑,那個微笑是那樣愛憐,彷彿在無邊的黑夜裡為我掛上了一輪明月,使我幾乎相信,自己也是一隻高飛的鳥。

13.
葛米兒的頭髮已經刮光了,準備一會兒去做手術。她靠在床上,身上散發著葯水的味道,一邊唱著歌一邊忙碌地編織襪子。
「早陣子忙著演唱會,只編了三隻襪子,還欠貝多芬一隻。」
「做完手術之後再編吧。」我說。
「我怕沒機會出來,總不成要牠穿三隻襪子吧?」她咧咀笑了。
看到我想哭的樣子,她連忙說:「我說笑罷了。」然後,她用一支編織針戳了戳自己左邊的腦袋,說:「我現在每天也給這個腫瘤唱歌,希望感化它。」
「你唱甚麼歌?」
「當然是情歌?」她天真地說。
「那應該會有用的,誰能抗拒你的歌聲?」
「主診醫生也是這樣說,他是我的歌迷,長得很帥的呢!」
「那你不是有機會嗎?」我笑笑說。
「可惜讓他看到我光頭的樣子,甚麼幻想也沒有了。」
「不,你的頭形很漂亮。」
「真的嗎?」她摸著自己的光頭,說:「我終於明白為甚麼每次出門貝多芬也咬著我不放了,牠知道要和我分開。」
一陣悲酸湧上喉頭,我沒法說話。
「我終於知道牠不是只會流口水的。」她虛弱地說。
護士推著一張輪床來,準備把她送到樓下的手術室。
「我還沒有編好這隻襪子呢!」她嚷著。然後,她轉過頭來問我:「萬一我出不了來,你可不可以替我完成?」
「不,你知道我不會編毛衣的,你要自己來。」
「那好吧!」她撅著咀巴把毛球和編織針交給我。
「還有!」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三張照片給我,說:「是那天在慶功宴上照的。」
那三張照片,其中兩張是我和杜衛平一起的,另外一張是我們三個的,我們都笑得很燦爛,不知道命運已經伸出了他的魔爪。
「你跟杜衛平很襯呢。不要放過機會,生命是很短暫的。不再愛任何人,是對林方文最膚淺的懷念。」
我眼裡溢滿了淚水。
她爬過去那張把她送上手術台的輪床,護士把她推出走廊。
她躺在那張床上,回頭向我微笑,在目光相遇的片刻,我驚異地意識到死亡的狂傲。
我詀在走廊上,望著她從我的視野消失,依稀聽到她對著那個腫瘤唱著愉快的情歌,那動人的嗓音卻是虛弱的。
後來,連歌聲也消失了。

14.
假使葛米兒沒有離開斐濟,她的人生會否不一樣?也許,正如她自己所說,她會在爸爸開的酒吧裡和她三個姐姐唱一輩子的歌。
她不回來的話,我的人生,以至林方文的終點,也許都會不一樣。
在生活的領域裡,本來亮不相干的人,他們的命運最後卻會糾纏在一起。錯過了一班車,延誤了出門的時間,在路上碰到一個朋友,所有這些細微末節,都會改變生活的軌跡。
我們滿懷熱情地響應命運的召喚,卻不知道自己將會隨水漂流到哪裡。
這一刻,我靠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葛米兒的手術已經做了五個小時,杜衛去買了一瓶礦泉水回來給我。
「你會編毛衣嗎?」我一邊喝一邊問。
他微笑搖頭。
我放下水瓶,把雙手往貝多芬的襪子裡套,笑笑說:「我也穿得下,貝多芬的爪真大。」
「是給貝多芬的嗎?」
「嗯。」我點點頭,「只編了三隻半,她要自己把它完成才好。」
「你知道我以前養的小黑狗是怎麼死的嗎?」
我搖了搖頭。
「牠的膀胱生了一個腫瘤,沒法再撒尿了。那時牠已經很老。牠死了,我也沒有再養狗,我很怕牠們會死。」
「那是對牠最膚淺的懷念。」我說。
他轉過臉來望著我,我微笑。
突然,我發現他頭頂的壁燈上棲息著一隻黃色的蝴蝶,寬大的翅翼印上了兩個黑色的斑圈。
「這裡為甚麼會有蝴蝶?」我問杜衛平。
「這家醫院在郊外,也許是從外面飛來的。」他說。
護士推著一張輪床經過,壁燈上的蝴蝶嚇得一驚,撲撲飛起,在走廊上盤旋。
「是你的小黑狗嗎?」我問。
「不會吧?」他驚訝地說。
那是生的歡呼還是死亡的召喚?我有點害怕。
然後,護士推著一張輪床經過,上面躺著葛米兒,她酣睡著。那隻蝴蝶翩翩飛來,棲息在她的腳趾頭。

15.
葛米兒躺在深切治療部,胸部以下覆著毛毯,頭部包紮著,身上掛滿點滴。她微微張開眼睛,看到了我。
「你好嗎?」我輕輕喚著。
「你換了衣服嗎?」她的聲音嘶啞而微弱。
「今天是手術後的第二天,你睡了一整天,我也回去睡了一覺,換過衣服再來。」我說。
「嗯。」她虛弱地答著。
「我見過你的主診醫生了,果然長得很帥。」
她眨眨眼睛:「沒騙你吧。」
「沒想到他那麼年輕呢。」我說。
她微笑:「你不是也喜歡他吧?我們的品味總是那麼相近。不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呢?」
「你可以掛號。」我說。
「嗯,是的。」
我笑笑說:「這一次,真的是向醫生掛號了。」
她嚥口口水:「我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怎麼會呢?」
「我想過了,我先去見林方文比較好,我會唱歌,你不會。」
我微笑:「跟他一起,不是甚麼好事,我其實受不了他。」
我餵葛米兒喝了一點水,她的頭偏到肩膀,昏昏沉沉地睡了。我把那三隻半襪子放在她床邊。
醫生已經把她腦裡大部分的癌細胞切除,可是,有些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血管附近,由於太接近血管,無法切除,只能用化療。我不懂得怎樣告訴她,反正她很快會知道。
昨天的蝴蝶可會是林方文?假如是他,為甚麼竟不是棲息在我的肩膀?他是怕我害怕嗎?還是嫌我不會唱歌?

16.
「原來我腦裡長滿了星星。」葛米兒告訴我。
一個星期之後,她已經離開深切治療部,轉到普通病房。這天,我來看她的時候,她坐在床上,正在翻一本假髮目錄。
「甚麼星星?」我問。
「醫生說,我腦裡的腫瘤叫做星形細胞腫瘤,形狀像星星,有成千上萬顆。沒想到我的腫瘤也比別人燦爛吧?」她活潑地眨眨眼睛,然後說:「我的化療,便叫摘星行動,是不是很別致?」
「那些星星有名字的嗎?」
「它叫銀河系,即是把我弄得滿天星斗。」
我笑了。
「你來幫我揀一些假髮好嗎?它們全都很漂亮。我不知道怎麼揀。」
「我的品味跟你不一樣的。」
「這一次,我想試試你的品味。」
「好吧,讓我看看。」
我從那本目錄裡揀了一個淺栗色齊肩的鬈髮。
「這個頭髮很面熟。」她咕噥。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便是燙著這種頭髮,像一盤倒翻了的義大利麵。」
她恍然大悟:「怪不得好像在哪裡見過。我那時為甚麼會喜歡這種頭髮呢?」
「但是很襯你啊!」我說。
「那時我只有十九歲,腦裡還沒有長出星星,我以為我將來會做很多事情,我以為我的人生會是很燦爛的。」她幸福地回憶著。
「你現在也是。」一陣悲酸湧上眼睛,我把臉轉過去。
然後,她沙啞著聲音問:「你可以給我讀信嗎?」
床邊放著幾個大箱子,全是歌迷寫給她的慰問信。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裡,開始給她讀信。
離開醫院的時候,夜已深了,天際上掛著幾顆零落的星星,我突然意識到,星星也有殘忍的時候,像青春的匆促。

17.
這一刻,天空上繁星閃爍,我發現自己站在書店的陽臺上,想著葛米兒。葛米兒要定期回去醫院做化療。第一個化療的結果,醫生並不滿意,現在為她試一種新藥。人一生病了,尤其是那麼嚴重的病,便會變成一隻白老鼠,茫然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程韻,有人找你。」小哲在我後面說。
我轉過頭來,詫異不已,站在我面前的,是林日。
她走上來,熱情地抱了抱我,說:
「你很好抱。」
我微笑:「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也是這樣說。」
「很多年沒見了。」她說。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是去你以前工作的報館打聽的,你忘了我也是記者嗎?」
我仔細看看她,她穿一身橘子色的印度沙龍,披著一條紫色披肩,長髮盤在腦後,人還是那麼瘦。
「你甚麼時候回來的?」我問。
「回來兩星期了。」
「你穿得像印度人。」
「我是從印度回來的。你聽過 Sai Baba 嗎?」
我搖了搖頭。
「他是我的精神導師,我去印度就是聽他說話。怹撫慰所有人的心靈。」她臉上露出虔敬的表情。
我並不覺得驚訝,林日和林方文這對姊弟,一向也比別人怪誕。她這次去印度,下次可能是西藏,再下一次,可能是耶路撒冷。
「你為甚麼會回來?」
「林方文的銀行戶口已經解凍了,律師通知我回來處理他的遺產。」
這句話好像突然踢了我一腳,把我推向現實的門檻,驚悉時光的流逝。當一個人突然被人踢了一腳,不禁有點柔弱的感覺,眷眷地思念起從前。
「你有男朋友嗎?」她問。
我聳聳肩膀,微笑:「你呢?」
她同樣聳聳肩膀。
「你的愛情生活不是一向也很精采的嗎?」我說。
「愛欲是不自由的。」她說。
「是那位 Sai BaBa 改變了你嗎?」
「人不是因為遇到另一個人而改變自己的,而是你內在很想改變,你才會注意到那個可以改變你的人,只有在那一刻,你的耳朵才能夠聽到遠方的呼喚。」她繼續說,「無法從焚心烈火般的欲望解脫出來,便無法得到內心的喜悅和平靜。」
我望著她,很難相信眼前這個人曾經是第一次見面便跟我大談做愛和不貞的。
「你不再談戀愛了麼?」我問。
「當然不是,我的宗教並沒有禁欲,我只是不會像從前那麼濫交。從前我以為愛情是雙雙墮落,現在我相信愛情要有提昇,兩個相愛的人能夠提昇到比原本高一點的境界。」
「你的宗教有沒有說,人死後會到哪裡?」
「人死後會輪迴,像一個圓形,無始亦無終。」
「那麼,輪迴之後會變成甚麼形態?會變成蝴蝶和星星嗎?」
「一種生物是不會輪迴成為另一種生物的。人還是人,蝴蝶還是蝴蝶。如果星星隕落了,還是會再成為星星。」
「但是,面貌也許不同了,故人也無法把他認出來。」
「也許是的。」她說。

18.
「你甚麼時候走?」我問。
「明天。」她說。
「你會去哪裡?」
「回去印度。」
然後,她從布包裡掏出一張支票給我。說:「這些錢,你收下吧。」
我看看支票,那是一筆很大的數目。
「為甚麼給我錢?」
「我領了林方文的遺產,這是其中一部分。」
「他寫了遺囑嗎?」
「沒有。」
「那你為甚麼給我?」
「這是林方文的心意。」她說。
我詫異地望著她:「既然他沒有寫遺囑,你怎知道這是他的心意?」
她停了一下,說:「我猜想這是他的心意。」
「他出事的時候,我們已經分手了,我不能要這些錢。」我說。
她聽到我們已經分手的事,好像並不感到驚訝,也許。她太瞭解她!弟了。
「這些錢,你留著吧。」她說。
我把支票退回給她:「這是你的錢,我不能要。」
「那好吧。」她無奈地收回那張支票。
臨走的時候,她緊緊地抱了抱我,說:
「甚麼時候,你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可以來印度找我。」
我微笑:「我的生活已經改變了。」

19.
我鎖上書店的門,朝「渡渡廚房」走去,杜衛平已經在街上等我了。
「今天的生意好嗎?」我問。
他聳聳肩膀:「普普通通吧。天氣太冷了。人們都不想外出,或者寧願去吃火鍋。你那邊呢?」
「也是差不多。天氣一冷,人們都躲起來了。」
我們在沉寂中走著,然後,我問:
「你有沒有寫遺囑?」
他搖了搖頭:「你有嗎?」
「我也沒有。」
「這個年紀寫遺囑,太年輕了吧?」他說。
「誰知道明天的事呢?我也想過寫一份遺囑。」
「你想寫些甚麼?」
「譬如說,書店要留給誰,銀行戶口裡的錢又要留給誰,遺體要怎麼處理等等。除了親人和我所愛的人之外,我的遺容絕對不能讓人膽仰,從來沒有一個死去的人會比活著時好看的,我寧願大家記著我生前的樣子。還有就是我要西式葬禮,中式葬禮太吵了。有些女孩子會因為想在漂亮的教堂裡舉行婚禮而信教,我是會因為想要一個美麗的葬禮而信教的。」
「你似乎想得太多了。」他笑起來。
「也不算吧?都是安排錢,安排後事,很現實的。」
「遺囑的原意便是這樣。」
「有沒有不那麼現實的遺囑?」
「既然是你的遺囑,你喜歡怎麼寫也可以。」
「也許,我會把它變成情書,趁最後的機會,告訴我所愛的人,我是多麼愛他,也感謝他愛我。」
他笑笑:「通常呢,把大部分的錢留給誰,便已經表達了這個意思。」
「不一樣的。」我說,「我會想讀到一句深情的告白,遺囑是最後的情書。」
一陣刺骨的寒風吹來,冷得我直哆嗦,我把脖子縮進衣領,跟杜衛平說:
「去吃蛇好嗎?」
「現在去吃蛇?」
「吃得飽飽的,睡得比較甜。」
他朝我微笑:「說的也是,我好像也有點餓。」

20.
以為天氣那麼冷,所有人都躲起來了,鬱鬱的蛇店,卻擠滿了人。蛇要冬眠,人在寒冬卻吃蛇保暖。假如蛇會思考,是否也會悲涼一笑?
「今天我們賣了差不多兩百條蛇。」鬱鬱一邊說一邊放下兩大碗蛇羹。我更喜歡吃的,其實是那些菊花、薄脆和檸檬葉,沒有這些,我便不吃蛇了。
「你們愛吃蛇膽嗎?」她問。
我和杜衛平張著咀對望,吃那種東西,太可怕了吧?我閉起眼睛用力搖頭。
「真可惜!蛇膽很補身的呢!」鬱鬱說。
杜衛平把碟子裡所有的菊花和蒲脆都撥到我的碗裡。
「你怎知道我喜歡吃?」
他微笑:「看得出來。」
「我們好像沒有一起吃過蛇。」我笑笑說。
就像沒有一起逛過 IKEA 一樣,我也沒有跟從前的男朋友一起吃過蛇。吃蛇這種事,在熱戀故事裡似乎是不會發生的。誰要是提出去吃蛇,便好像太粗鄙了,太吃人間煙火了。後來,當我們不再相見,遺憾的卻是一起的時候吃得太少人間煙火了。

21.
鬱鬱忙完了,走過來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張藥方,誠懇地說:
「這個可以拿去給葛米兒試試看嗎?是我外公留下的,可以治癌。」
我收下了,雖然我知道沒有用。
「她還在做化療吧?」鬱鬱問。
「嗯。」我點點頭。
「報紙都在報道她的消息,大家都很關心她。」鬱鬱說。
「我想再要一碗蛇羹。」我說。
杜衛平張咀望著我。「你吃得真多。」
「一會兒去按摩好嗎?」我問。
「按摩?」
「我從來沒有上過按摩院,很想去見識一下。去光顧蒂姝吧!她會給我們打折的。」我說。
「你今天晚上發生了甚麼事?」他笑著問我。
往事已經遠遠一去不可回了,林日在印度找到超脫的人生,而我,只是想好好品嚐生活裡的人間煙火。

22.
這天回到書店,我在樓梯上已經聽到很熱鬧的聲音。剛走上去,貝多芬便興奮的跳上來舐我。牠穿上了葛米兒編給牠的襪子,動作有點笨拙,在我肚子上滑了一跤。
葛米兒站在那裡,戴著我給她挑的那個齊肩鬈曲假髮,身上的衣服鬆垮垮,看上去比從前小了一圈。她臉上塗了粉,除了有點蒼白,看來並不像病人。
「你為甚麼跑來?人這麼多,很容易感染的。」我說。
她撅著咀巴:「在家裡很悶,我帶貝多芬出來走走。」
小哲說:「程韻,你現在試試假裝要走。」
大蟲也附和:「對!你試試走下樓梯,看看貝多芬會不會咬著你不放。」
我聽得一頭霧水:「為甚麼?」
葛米兒笑著說:「貝多芬是神犬嘛!你要走的時候,牠咬著你不放,像牠那時咬著我不放,那麼,你的身體可能有事,要盡快去看醫生。」
小哲說:「我和大蟲剛剛試過了,幸好,牠沒有咬著我們不放。」
大蟲拍拍胸口說:「我不用去做身體檢查了。」
「你們真是的!這種事也可以拿來開玩笑!」我怪責他們。
「你來試試吧!」葛米兒說。
貝多芬蹲在那裡,用牠那雙叫人心軟的褐巴大眼珠怔怔地望著我,好像準備要測試我的命運。
「我不要。」我說。
「為甚麼不試試看?病向淺中醫嘛!」葛米兒說。
「我不敢。」我坦白的說。
她笑了:「你的膽子真小。」


23.
「程韻,我想開一場演唱會。」葛米兒忽然說。
「現在還開演唱會?養好身體再說吧。」我勸她。
「是告別演唱會。」她說。
我喉頭哽塞,不知道說些甚麼好。
「只開一場,出席的都是我的女朋友和歌迷。」她說。
「先別想這些事情。」我說。
「是時候去想了。」她說。
我難過地望著她。
她卻嚮往地說:「我會穿漂亮的衣服,為大家唱我喜歡的歌,讓大家永遠記著我,用這種方式告別是最幸福的。」
「你的身體支持得住嗎?」
「我想在自己的歌聲之中離開。程韻,」她朝我微笑:「我想用自己的風格來死。」
我的眼淚滔滔地湧出來。
「在告別演唱會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她啞著嗓子說。
「甚麼事?」
「我想回去斐濟看看我的家人,也看看那個我長大的地方,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嗎?」停了半晌,她說:「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那個地方。你的膽子真小。」
我哽咽著說:「是的,我害怕。」
「可以為我去一次嗎?你也該去看看的。」
她提出了一個我無法拒絕的邀約。

24.
我以為可以一輩子逃避那個島國。她是那麼陌生,是我未曾到過的,所發的一切,便也像夢一樣。我既恨且怕,她無情地吞噬了我深愛的人,他去的時候,何曾想過那兒將是埋葬自己的墓園?
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去,至少也會在許多年後,當光陰撫平了心中的創痛,直到我堅強得可以承受的時候,我才能夠帶著一束白花去憑弔。他會原諒我我遲到,明白我是多麼膽小。即使我已經從一種生活渡到另一種生活,從一個夢渡到另一個夢,我還是沒法登臨那片讓我肝腸寸步不斷的土地。
可是,我現在怎麼忍心拒絕一個垂死的人的邀約呢?

25.
「去看看吧,也許你已經可以承受。」回家的路上,杜衛平說。
我茫然地走著。
「克服恐懼,最好的方法便是面對。」他繼續說。
「斐濟是我的魔咒,我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情。」我說。
「也計甚麼也沒發生呢。」
然後,他問我:
「不去的話,你會後悔嗎?」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無法斷然說不。
「你想去的,你只是怯場。」他瞭解地說。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是的,兩年來,我既害怕也想念,無數次想過要直奔那個地方,卻一次又一次怯場了。我還是寧願跟她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
「我唯一擔心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說。
「甚麼事?」我詫異地望著他。
「那裡應該沒甚麼東西好吃,你那麼貪咀,怎麼辦?」
我笑了:「我可以吃麵包樹的花,我一直想知道是甚麼味道的。我帶一些回來給你嚐嚐。」
他朝我微笑,好像有些話想說又始終沒有說。

26.
出發的那天,杜衛平幫我把行李拿到樓下去。風仍然是刺骨的寒冷,我們戴著一樣的頸巾等車。
「別忙了幫我餵魚。」我說。
「放心吧,我不會餓死牠們的。」他說。
搬去和他一起住的那天,也是他幫我拿行李的。只是,那一次的行李比較多,那天和他一起來的,還有韓漾山。
「我會比葛米兒早一點回來的,我要考試。」我說。
「有時間溫習嗎?」
「時間是有的,只是沒有你這張人肉穴位圖。幸好,這次考的不是穴位,是藥理。」
「有想過行醫嗎?」
「我?連你都不肯做我的白老鼠。」
他笑笑:「說不定你將來會進步。」
「我只是想多學一點東西,生命太短暫了。我不想我的墓誌銘上寫著:這個人只會吃。」
他笑了:「如果葛米身要在自己的歌聲中離開,我也該在餐桌上告別。」
「我呢,我只是想死得優雅一點,我的墓誌銘或者可以寫:她活著的時候雖然不算優雅,但是死得滿有儀態。」
他咯咯地笑了,說:「等你回來,我們可以開始策劃普羅旺斯之旅。」
「又是吃?」我笑笑。
他朝我微笑,然後,那個笑容消失了,他說:「我和漾山分手了。」
我默然。
停了半晌,我問:「是甚麼時候的事?」
「是最近的事,但是,這個想法在大家心中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了。」
「嗯。」我點點頭。
我們談話中的停頓好像變得愈來愈長,到了最後,我們唯一聽到的,是彼此的呼吸聲,這聲音使我們意識到某種我們從前不敢正視的東西正慢慢地漂來。

27.
葛米兒的助手開車來到,葛米兒坐在後面,身上穿著厚厚的毛衣,杜衛平幫我把行李箱放在車上。
我上了車,葛米兒調低車窗,調皮地跟杜衛平說:「我會照顧她的。」
他胹腆地笑笑。
車子駛離他身邊,我回過頭去跟他揮手說再見,直到他在我視野中消失。
我本來要出發去一個哀傷的地方,可是,這一刻,一股幸福的浪潮卻度捲了我。上車之前,我多麼想和他擁抱?他好像也準備好用一個懷抱來代替離別的叮嚀。可是,我卻怯場了。

 

 

 

 

 

 

 

 

 

 

 

 

第四部----最美好的愛

1.
林方文便是走這條路線去斐濟的。
我和葛米兒先從香港到奧克蘭,然後在奧克蘭轉飛斐濟維提島。葛米兒一家就住在維提島的南第巿,是個旅遊勝地。
在往南第的班機上,葛米兒挨著我的肩膀酣睡。這麼長的旅程,對一個病來說,不免有點艱難。
望著她,我想起剛剛和林方文分手的時候,我曾經悄悄走到她的房子外面俞看她,在她身上憑弔我和林方文的愛情,為甚麼好像彼此模仿,而我們只能以複雜的心情去迎接?
2.
我為葛米兒蓋好被子,用一個軟枕墊住她的頭,起來去拿些飲料。一住新西蘭籍的空姐躲在咖啡機旁邊看書,我無意中瞥見那本書的作者正是林日提到的那個Sai Baba。
「你也是他的信徒嗎?」我問她。
「早陣子有住中國籍的乘客坐這班機去南第,她跟我們談了很多 Sai Baba 的事情,我覺得很有興趣,所以買了他的書。」她說。
「那位乘客長的甚麼樣子?」
「她很瘦小,皮膚比較黑,長髮,穿著印度沙龍,約莫三十出頭。」她向我描述。
「你記得她的名字嗎?」
「她姓林的,是你朋友嗎?」
我點點頭,懷著滿腹疑團回到自己的座位裡。空姐遇到林日的那天,正是離開香港的第二天,她跟我說要回去印度,為甚麼卻是去斐濟?
3.
飛機在南第國際機場徐徐降落,我終於來到這片土地了,從一個冬天退回到夏天。在沒有四季,長年酷暑的國度裡,悲傷好像也是不搭調的,大家都是來度假,來尋找快樂的。跟我同機的,便有一隊專程來潛水的香港人。
葛米兒的家人都來了:她爸爸、媽媽,三個姐姐和三個姐夫,一家人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長得很像,都是高高瘦瘦,皮膚黝黑。他們一看到葛米兒,便湧上去攬著她。九個人攬在一起,攪上去像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開始時是笑,然後是哭,接著又笑。他們分享著重逢的善悅,卻又為即將來臨的訣別而嗚咽,而我,變成一隻鵝似的,仰頭望著這棵家庭樹,知道自己來對了。我陪她走了這一程,把她送回去家人的懷抱著,在數不清的年月之後,我還會記得這令我流淚的一幕。
4.
寧靜的夜夾雜著各種昆蟲的叫聲,我在陌生的床上翻來覆去,唯有拿出筆記本溫習,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葛米兒就睡在隔壁房間,她三個姐姐都來了,這四姊妹,時而大笑,時而低聲啜泣,未來幾天,也許都會是這樣。
我們害怕的,也許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別的難捨。

5.
海邊有一家潛水店。我早上來到,已經有一隊人剛剛上船,準備出發。
「有沒有去貝卡礁湖的船?」我問店員。
「已經滿了。」他說。
「有另外一班嗎?」
那個戴著耳環的斐濟大男孩說:「一天只有一班,你明天再來吧。」
「就是準備出發的那一班嗎?」
「是的。」
「能讓我擠上去嗎?」
「我們不可以這樣做的。」怹微笑拒絕。

6.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清早,再去那家潛水店。
「有去貝卡礁湖的船嗎?」我問昨天那個戴耳環的斐濟大男孩。
「有的,還有兩個位。」然後,他說,「麻煩你,我要看看你的潛水牌照。」
我愣住了,說:「我沒有潛水牌照。」
「那對不起,我們不能讓沒有潛水牌照的人上船。」
「我不是去潛水,我只是去看看,我可以照樣付錢的。」我說。
他再一次用微笑拒絕我:「我們只接受往那裡潛水的乘客,這是潛水團。」
就在那一刻,一對外籍男女走進來,出示他們的潛水牌照,要了最後的兩個位子。
我埋怨他:「你昨天沒說要有潛水牌照。」
「我沒想過你沒有。」他無辜地說。
「算了吧。」我知道怪他也沒有用。
「我們有一些初學班,你或者可以參加。」他說。
「是去貝卡礁湖的嗎?」
「我們不會帶初學者到那裡。這附近也有許多漂亮的潛水地點,你是有特別原因要去那兒嗎?」
「你記不記得,大約兩年前,有一個從香港來的中國男人,是在這裡上船到貝卡礁湖去的?」我問。
他笑笑:「對不起,我才來了一年。」
我滿懷失望的離開那家小店。有那麼一刻,我甚至痛恨自己不會潛水,我至少也該弄一張假的牌照。


7.
「那麼早,你到哪裡去了?」葛米兒站在房子外面,問歸來的我。
「我想去具卡礁湖那邊,但是,我沒有潛水牌照,他們不讓我上船。」
「你為甚麼不告訴我?」
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也許,我想一個人去憑弔。
「我可以叫二姐夫開船送你去,他有船。」她馬上去打了一通電話,再回來跟我說:「他晚一些過來。」
「謝謝你。」我感激地說。
「你該去看看的,貝卡礁湖很美,是世界上有名的溍水勝地,黃昏的時候最漂亮。你去到的時候,剛好便是日落。我從前最喜歡在那兒潛水,可惜我現在沒沒潛水,他們也不會讓我去,你要一個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說:「可以代我問候林方文嗎?」
我點點頭:「你要跟他說些甚麼嗎?」
她想了想,說:「就告訴他,我很懷念活著的滋咪。」
我朝她微笑:「他會比任何人更明白。」

8.
葛米兒的二姐夫開了一艘白船來載我去貝卡礁湖。他是在斐濟出生的第五代華僑,已經不會說中國話了,我們只能用英語溝通。當一個人不理解另一個人的母語,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層,這樣也許更好,我無需為我的沈默解釋。
船到了貝卡礁湖,一輪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沒了,變成無邊無際的紅。海在空中飛翔,這裡躺著一個我愛人,兩年來,我沒能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穩。
我跟葛米兒的二姐夫說:
「你可以等我一下嗎?」
他點點頭。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個輪廓。
我預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襲黑色的泳衣,現在這刻,我脫掉身上的衣服,從甲皮上縱身跳下水裡。
時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話,我想用這個方式來跟他道別。在他寫給我的、最後的信裡說,他曾經以為,所有的告別,都是美麗的,我們相擁著痛哭,我們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後的歲月裡,永遠彼些懷念,思憶常存。然而,現實的告別,卻粗糙許多。
他錯了,當告別的時刻重臨,我游向海水最深處,擁抱我的愛人,伴他漂過這最後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後的歲月裡,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個微末的要求,假如還有來生,那一次,請讓我首先告別。

9.
從貝卡礁湖回來之後,一天傍晚,葛米兒走來我的房間,說:
「拿你的東西,我們去海灘。」
「為甚麼要去海灘?」
「今天是月滿,你忘了我告訴你的嗎?每逢月滿的晚上,螃蟹會爬到沙灘上,而比目魚也會游到淺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灘舉行!我們還要吃麵包樹呢!」她快樂地說。

10.
南非有一個這樣的傳說:有一天,月亮叫蝨子告訴人們,人們將和蝨子一樣,死後可以復生。蝨子在路上遇到一隻野兔。野兔說,牠跑得比蝨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訴人們。但是,野兔因為跑得太快,忘了原來的消息,卻告訴人們,人將像月亮一樣會落下並且死亡。
從此之後,月有盈虧,蝨子、野兔和人卻無法死而復生。
我真恨那隻野兔,也恨蝨子。牠為甚麼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牠聰明一點,人的命運從些便不一樣了。
月滿的夜裡。孩子們在沙灘上捉螃蟹和比目魚,我也吃到麵包樹的花了。我把烤過的花撕成兩半,裡面冒出熱騰騰的蒸氣和一團白肉。
「好吃嗎?」葛米兒問我。
「味道很像麵包。」我說。
葛米兒一邊吃一邊說:「嗯,它的味道其實沒有甚麼特別,不過,因為童年時吃過,所以一直也很懷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後,即使吃過很多美味的東西,偶爾還是會想吃麵包樹的花。那是鄉愁。」
我吃的,卻是思念。
這個島上,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攀向蔚藍色天空的麵包樹,長伴我所愛的人。

11.
「為甚麼不見威威?」我問。
「他去了澳洲那邊工作。」葛米兒說。
「他現在有女朋友嗎?」
她搖搖頭:「姐姐告訴,他一直在等我。」
「有一個人一直這樣等自己,不也是一種幸福嗎?我也希望有一個男人永遠為我守候。這種想法是不是很自私?」
她朝我笑笑:「女人還是自私一點比較好。」
「有沒有告訴威威,你回來了?」
她搖了搖頭。
「為甚麼不告訴他?」
她感傷地說:「我不想他難過。別看他那麼強壯,他內心其實是很脆弱的。」
我笑起來:「不是說女人應該自私一點的嗎?為甚麼不叫他回來陪你?他是甘心情願的。」
她笑了:「我也沒有自私到那個程度!」
「你還是不自私的。」我說。
「你也不自私。」
「太失敗了!自私一點是比較快樂的。」
「就是啊?」
我們相望微笑。
然後,她拿起身邊的魚網,說:
「我們去捉比目魚吧!」
我們赤著腳走到裡,月在水中,主宰著時間的流逝。在布列塔尼,人們喜歡把事情分成上帝做的事和魔鬼做的事,馬是上帝創造的,驢是魔鬼創造的。太陽是上帝創造的,月亮是魔鬼創造的。那麼,誰創造男人,誰創造女人?人也許是唯一由上帝和魔鬼合作創造的。我們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在愛裡,有時偉大得自己也沒法相信,有時卻自私得認不出自己來。
生命該是上帝創造的吧?那麼,死亡便是魔鬼創造的了。據說,上帝根本是一個委員會,委員會的意見太多了,常常拖慢了事情的進度。魔鬼獨來獨往,當他要帶一個人走的時候,你或許連告別也來不及。

12.
水上飛機在海面上隆隆起飛,離地愈來愈遠了。
「好玩嗎?」葛米兒問我。
我們坐在「海龜航空公司」一架只容得下四個人的水上飛機裡環島遊。
「我小時候常常玩的。」她說。
牛們變成插上翅膀的鳥,在維提島上空飛翔。
在斐濟的許多天,並不覺得這裡的人很多,可是,一旦在天空上往下望,卻發覺海灘上擠滿人,像螞蟻一樣,浮生若夢。
「演唱會的日子已經定下來了。」她說。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演唱會便意味著告別的時刻來臨。
「沒想到這麼快可以再開演唱會!這一次,我可以唱『花開的方向』了。」她天真地說。
「是安哥的時候唱嗎?」
「現在,這首歌又好像不太適合安哥,太慘了。我怕我會哭。」她朝我微笑,說:「假如林方文還沒有死,那該有多好?他可以為我寫一首美麗的輓歌,那樣才算是完美的。」
「世事根本沒有完美,追求完美的人,是很笨的。」我說。
她笑了:「你是說你自己嗎?你向也追求完美。」
「我是嗎?」我驚訝地問。
「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嗎 ?你是個完美主義者。」
我笑笑:「所以我知道完美是不可能的。」
「你已經有一段很完美的愛情。」
「那是因為他已經不在了。失去的,便是最好。」
「嗯,一旦離開了,便成為永恆。我也將要成為永恆。」她嚮往地說。
我笑笑:「真妒忌你啊!」
她笑起來:「你看我媽媽,滿臉都是皺紋,雖然那些皺紋很可愛。可是,你們永遠沒機會看到我的皺紋,也不會看到我鬆弛的身體。」
「你再說下去,我都不想活了。」
「可是,這不是我的選擇,就像出生一樣,只是一個偶然。」她苦笑了一下。
黃昏的時候,夕陽沒入海裡,飛機開始降落。乍然回首的那一刻,我驚異地發現一張熟悉的臉。

13.
海上有一隻白色的小船,船上躺著一個人,全身素白,隨水漂流。
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看錯了。
我不也曾經以為坐在家裡那把扶手椅上的人是他嗎?
我把臉貼著窗,想再看清楚一點,那隻小船已經不見蹤影了。
「你看甚麼?」葛米兒問我。
我回頭,驚惶地告訴她:「我好像看見林方文。」
「在哪裡?」
「我看到他在一隻小船上面。」我朝那個方向指給她看。
她往下望,甚麼也沒看到。
「現在不見了。」我說。
「你是認錯人吧?」她說。
飛機在海面上降落,激起了巨大的浪花。一隻白色小船來接我們上岸。
林方文怎麼可能還活著呢?他已經活到永恆裡了。

14.
留在斐濟的最後一日,我一個人來到那天飛機起飛的海灘。
飛機不見了,海上滿是鮮花飄浮。這天是印度教的節日,人們按照傳統把鮮花投向海裡,鮮紅色的九重葛、粉紅色的木槿和白色的雞蛋花,繽紛絢爛,鋪開了一片放眼不盡皂花海,人們在花海中泅泳。
我把懷中的雞蛋花拋到海裡,願望它化成一隻白色的小船,航向永恆的思念。
我那天見到的,也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戀戀不捨的鬼魂,在將要道別的時刻,回頭向我淘氣地叮嚀,然後倏忽消散。
我在天上,他在海裡,隔著無法觸模的距離,我們再道一聲珍重,喚回最淒絕的擁抱。
思念,如同洪水,泛濫成災。
他便是這裡可惡,總是要看見我流淚才肯罷休,卻不知道我已經長大了,不再那麼容易哭。
他忘記了,在時間的長河裡,他沒有長歲數,我卻沒他那麼年輕了。

15.
日已西沉,人們陸續離開了那片花海。有人在海灘上點燃了一個個火堆,開始燒烤食物。在撲鼻的肉香中,弦樂與鼓奏起,大人與小孩一塊兒唱著歌,跳著舞,慶祝一天將盡,明年再會。
一個鬈毛的混血小女孩來拉著我跳舞,我們圍了一個很大的圈,還有美和日本的觀光客,一起忘形地跳舞。
我踏著舞步,驅身在海灘上亂轉。驀然回首,在影影綽綽的人群裡,我吃驚地發現一張熟悉的臉。
他在火堆旁邊敲著鼓,快樂地唱著歌。
隔著明滅的火堆,我們詫異地對望著。他的手停留在半空,剛才拉著我跳舞的小女孩跳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讓他揹著。就在那一刻,一個紅髮的外國女人走到他身旁,親暱地攬著他的腰,吻了吻那個小女孩。
那個小女孩淘氣地用一雙手蒙住他的眼睛,他拉開了她的手。
在最後一抹黃昏的餘光裡,我們隔著的,不是火堆,而是數不清的前塵往事,關山之遙。 他窘迫地望著失落了靈魂的我。

16.
葛米兒坐在房子面前的石階上,看到了我,她站起來問:
「你到哪兒去了?我以為你迷路呢!」
「我看見林方文。」我說。
「你是不是又認錯了人?」
「他在海灘上打鼓。」
「你會不會是見鬼?」她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他沒有死。」我說。
她吃驚地望著我,我看得出她是不知道的。假如她知道真相,也不會叫我來斐濟。
「你是說他沒有死,而且還在海灘上打鼓?」
「是的。」
「不可能的。」她搖著頭說。
「不是不可能的,出事之後,沒有人找到他的屍首。」
「你帶我去看看。」她拉著我的手。
「他不會再留在那兒的。他已經發現了我。」
「會不會是人有相似?」
「你以為我還會認錯人嗎?」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也以為那不過是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男人,甚至只是幻像,然而,當他回望我時,不需要說話,不需要任何的證明,我知道站在火堆旁邊的,是與我有過一生中最熱烈時光的男人。
「你有跟他說話嗎?」葛米兒問。
我搖了搖頭:「他已經有太太和孩子了。」
「太太和孩子?」她張咀呆望著我。
「嗯。」
「那個孩子有多大?」
「四、五歲吧。」
「那不可能,他失蹤了才兩年。」
「總之,他有一個很親密的女人。」
「那他為甚麼要躲起來?」
「他做事還需要理由旳嗎?」
葛米兒突然說:「那不是很好嗎?林方文沒有死!他沒有死!你不是一直也這樣希望的嗎?」
「可是,葛米兒,」我惱怒地說:「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

17.
空中服務員把機艙裡的燈調暗了,人們開始睡覺。
葛米兒最後的話在我心裡回盪,我不是一直也希望林方文沒有死的嗎?
他沒有死,我應該覺得高興,為甚麼我竟感到失望,甚至憤怒和傷心?
我終於明白林日為甚麼給我一筆錢,說是林方文的心意。她為甚麼騙我說去印度卻來了斐濟。
她是唯一知道林方文沒有死的人。
我替他想了千百個理由,為甚麼他要假裝死去,可是,沒有一個理由是我可以說服自己去原諒的。
我在天空上看到的,不是一個鬼魂。
我跳到海裡跟我愛的人告別,現在看起來,是多麼可笑的癡愚?
我朝思暮想的人,原來早已經忘了我,快樂地生活。
我恨他,我恨那個活著的他。兩年來,我志裡供奉的、那段永恆的愛情,在重逢的一瞬間,已經徹底地破滅了。

18.
飛機徐徐降落在我熟悉的土地上,我卻不知道怎樣去面對從前的生活。
我提著行李回家,門開了,一張笑臉在那裡等我。
「你回來啦?吃了東西沒有?我燉了湯,還有魚和菜,你一定吃不慣斐濟的東西。」杜衛平滔滔地說著。
我放下行李,低下頭找我的拖鞋。
「你找拖鞋嗎?在你房間裡。」他微笑著說。
「喔,謝謝你。」
我朝自己的臥室走去。
「你是不是很累?」他關心地問。
我站在那裡,深深吸了一口氣,回頭跟他說:
「林方文還沒有死,我在斐濟見到他。」
他詫異地望著我。
我們無奈地對望著,已經不知道說些甚麼好了。
在車站分手的那天,我以為,當我回來,會有甜美的新生活為我敞開,他也是這樣相信的吧?我們在思念裡等待著。我以為,當我回家的時候,我再不會怯場,我們會熱烈地擁抱。然而,到了最後時刻,這種欲望卻又我去了。
「我肚子不餓,你自己吃吧。」我疲倦地說。

19.
我擰開門把,赤腳走進房間,X亮了那盞等我歸來的燈。
燈光下,我驚訝地看見了滿床的粉紅色拖鞋,一雙靠著一雙,全是一個樣子的。那粉調的顏色,甜蜜了夜晚的房間。
一陣鼻酸湧上心頭,我掩著臉,佇立在床前,無法描繪那種複雜的心情。

20.
天漸漸亮了,睡眠就像往事一樣,慢慢而無奈地漂來,我倦倦地合上了眼睛。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我走出客廳,擰亮了燈,發現桌上有一張字條。杜衛平說,他會離開幾天,沒甚麼的,只是很久沒有放假了,很想出去走走。他還向我道歉,說沒有事先跟我說一聲。燉好的湯,他放在冰箱裡。
我把那碗菜湯從冰箱裡拿出來煮熱,覺得憂鬱而沮喪,卻又有一種奇異的解脫,在這一時刻,我不需要面對他,無須苦苦地思慮我們的關係。
我一個人在屋子裡喝湯,喝著喝著,好像沒那麼難過了,只留下一種失落。兩年前的一天,我提著所有的家當搬進來,兩年後的一天,他離開了,留下我。回想起與他一同生活的歲月,我還有甚麼好抱怨的呢?即使我們的故事要如些結局,也無損它美麗。
我放下手裡的碗,走到魚缸前面,彎身看著缸裡的魚兒,除了共處多時的感情之外,牠們現在已經沒有另一種意義了。
我去洗了一個澡,心中的失落漸漸消散了一些。愛是美麗的,但也是累人的,我多麼嚮往一個人的自由?從此以後,無須在苦苦的思念裡輪迴。突然間,我的身子輕盈了許多,我甚至在浴缸裡唱起歌來。我決定了,以後只要別人來愛我,我不會再那麼愛一個人了。我想像自己變成一個無情的女人。無情是多麼絕美的境界?我再不會愛傷害,不會了。

21.
這種自我迷醉一直延續了許多天,然後,一切都改變了。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杜衛平。
房子裡滿是他的氣息。回家的路上,只剩下我孤伶伶一個人,星辰寂寂。
我踏著地上的枯葉,走過他的小餐館,希望看到他回來,只是,每一次,這個希冀也落空了。

22.
「我回來啦!」葛米兒在電話那一頭說。話筒裡傳來熱鬧的人聲。
「你那邊很吵。」我說。
「我的家人都來了,住在我家裡,貝多芬很興奮呢!」然後,她說:「我來找你好嗎?」
晚一點的時候,她來了。
她坐到那把扶手椅裡,說:
「我見過林方文了。」
「你是怎麼找到他的?」
「你忘了那裡是我地頭嗎?」
「他沒有躲起來嗎?」我冷冷地說。
「他的確是差點兒死了。」她說,「那次潛水,他被一個急流捲走了,在海上漂流了六天,假如不是連續下了許多天的雨,他可以喝雨水維生,他早已經死了。一艘漁船經過,把他救起時,他全身都曬傷了,在醫院躺了十多天。那些日子,不知道他是怎麼過的。」
「那他為甚麼不回來?」
葛米兒聳聳肩膀,微笑:
「他想要過另一種人生。」
「那並不需要假裝死去。」
「只有這樣,才可以過另一種人生,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忘記了從前的生活。」
「自己去過另一種人生,卻把痛苦留給別人。這不是太不負責任嗎?」我生氣地說。
「他並不知道你會因此而跟韓星宇分手。」
「那又有甚麼關係呢?他已經結婚了。」我說。
「他並沒有結婚,那個法國女人是他女朋友,那個小女孩是她跟前夫所生的。」
「那又有甚麼分別?他很快樂地過著另一種人生了。」
「程韻,你並不是第一天才認識林方文的吧?你知道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啞口無言。是的,他從來便是這樣一個人,我為甚麼不理解呢?從前我常常害怕他總有一天會悄然無聲地離我而去,去尋找那個虛緲的自己。
「他過幾天會回來。」葛米兒說。
我詫異地問:「他回來幹甚麼?」
「回來出席我的告別演唱會,是我邀請他的。他答應我寫一首歌,一首輓歌。你說人生是沒有完美的,現在不是完美了嗎?」她朝我微笑。
我不懂回答,這一種完美,還算不算是完美?
「是不是很可笑?他沒有死,而我卻要死了。」她笑笑說。
我以為我害怕的,是告別的時刻,原來,我同樣害怕重逢。

23.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我站在書店的陽臺上,突然聽到寂靜中的腳步聲,我回頭去,看見林方文就站在我面前。
「嗨!」他微笑跟我打招呼。
「甚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他說。
然後,他問:「這就是你的書店嗎?很漂亮。」
「是嗎?」我微笑。
「只有你一個人打理嗎?」
「還有一個助手,他下班了。只有你一個人回來嗎?」
他點了點頭。
一陣沈默過去之後,他說:
「葛米兒說你現在很成功,她還說你在學中醫。」
「這些算不上甚麼吧?她跟你說了很多關於我的事情嗎?」
「不,不是很多。」
「我沒想過會在斐濟見到你。」他繼續說。
我冷冷地笑起來:「我也沒想過。我以為自己見鬼呢!」
他一副理虧的樣子,不吭聲。
「如果不是給我碰見,你便可以一輩子躲起來了,真對不起。」
他還是不吭聲。
我生氣了:「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你只需要跟大家說一聲,你同樣可以過新生活的。」
「那時我覺得不快樂,很想脫離以前的生活,沒想那麼多。」他抱歉地說。
「你以為其他人會快樂嗎?你知不知道我多麼自責?你知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麼過的?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喉頭哽塞,說不下去。
「那個時候,我以為你不再愛我了。」他可憐地說。
我啞然無語,淚水湧出了眼睛。

24.
「現在說這種話,不是已經太遲了嗎?」我抹去臉上的眼淚。
我們沈默地對望著。終於,他說:
「躺在醫院的時候,我很想見你,很想打電話給你,很希望能夠再次聽到你的聲音。可是,我還是不應該破壞你的新生活。」
「你知道我會來的。」我哽咽著說。
「你來了,還是沒法解決我們之間的差異。」他說,「我們從來沒有辦法好好相處。」
「那是因為你一次又一次欺騙我!我已經被你欺騙得夠多了,包括這一次。」我惱怒地說。
「我以為只要我離開,對大家都好,你會忘記我。」
「林方文,別說得那麼冠冕堂皇,你只是為了你自己。」
「假如我沒法瞭解自己,我也沒法瞭解你。」他說。
「你現在又何嘗瞭解?」
「至少,我對愛情多了一點瞭解。」
「你瞭解甚麼?」我訕乩地笑起來。
「愛便意味著成全。」他說。
「啊!是的,多謝你成全我,你讓我知道,沒有了你,我仍然可以活得好好的!你讓我知道,當別人對我殘忍的時候,我要更愛我自己!你讓我知道,我所愛的那個人從沒有我以為的那麼愛我。」
「我愛的。」他說。
「廢話!你已經愛著另一個人了!」
「我只是想要過另一種人生,想要忘記你。」
一陣自哀自憐湧上心頭,我淒然說:「你走吧。反正,你是為了葛米兒回來,不是為了我回來。你說得對,你實在也不應該破壞我的新生活了。」
他無奈地望著我。
漫長的沈默裡,我們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終於,他說:「我走了。」
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我說:
「你知道嗎?」
他回過頭望著我,那雙我永不會忘記的眼眸,等著我說話。
我眼裡溢滿了淚水,沙啞著聲音說:
「我寧願不知道你仍然活著,那樣我會一輩子懷念你,一直相信跟你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我們在沉寂中對望著。然後,我別過臉去,靠著欄杆,聽到了他離開的聲音,那些我曾經以為再不會聽到的腳步聲。
我不是期待著這一場重逢的嗎?我卻竟然告訴他我寧願不知道他仍然活著。他說的對,我們從來沒有辦法好好相處。
我們永遠沒法解決彼此之間的差異,除非我們永不相見。

25.
葛米兒穿一襲寬鬆皂白色長袍,戴著一個瀏海齊肩真假髮,從開場的時候開始,便一直坐在舞臺中央一把高靠背紅絲絨的扶手椅裡。
舞臺上只是打亮了幾盞燈,然而,汗珠還是從她臉上滾滾掉落。透過麥克風,我們聽到她唱每首歌時沉重的呼吸聲,還有無數次短暫的停頓。可是,誰又會介意呢?
該來的人都來了,她的家人、歌迷、朋友。貝多芬也來了,忠心地蹲在台下,沉醉在主人最後的歌聲裡。人太多了,我和小哲,還有大蟲,也只能夠留在控制臺上。
從來沒有一個演唱會是這樣的,大家拍著掌,流著惜別的眼淚,偶然還聽到低聲的啜泣。舞臺上那顆閃耀的明星,卻執意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向人生的終點。
她開始唱『花開的方向』。唱完了最後一句,她合上了眼睛。
她合上眼睛的時間很長,我們漸漸聽不到她的氣息。
音樂早已經停了,在漫長的等待裡,葛米兒的三個姐姐嗚咽起來。

26.
突然之間,葛米兒的膝蓋擺動了一下,眼睛緩緩張開,望著她三個姐姐,調皮地說:
「我沒有走,我還在這裡,我還有一首歌要唱呢!」
我們都笑了。
「我閉上眼睛,只是想永遠記住這一刻。」她微笑著說。
然後,她吸了一口氣,說:
「開這個演唱會的理由是自私的,不是要你們永遠記住我,而是希望你們陪我走最後一段路。我唯一害怕的,是離別的寂寥。」
停了一會兒,她說:
「生命短暫得有如清晨的露水,我要感謝所有愛過我的人: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歌迷,我的情人。我只是要去過另一種人生。我會想念你們。」
她喝了一口水,繼續說:
「我將要去的那個地方,是沒有時間的,當你們感慨時光流逝的時候,我還是會現在這麼年輕。這是我暫時想到的、唯一的好處。」
停了很久之後,她微微喘著氣,說:
「時間對於要離開的人,總是太倉促了。當我知道自己有病的那一刻,我決定要唱著歌,走向人生的終點。在自己的歌聲中離開,是多麼幸福的離別?」
台下傳來了悲傷的啜泣聲,我淚流滿面,旁邊有人遞上一條手絹給我。我回過頭去,看見了杜衛平一陣悲傷湧上心頭,我抿著咀,用手絹掩著臉,不讓自己在他面前哭出來。

27.

「現在,我要唱最後一首歌了。」葛米兒虛弱地說,「謝謝林方文,為我寫了一首挽歌。我也許是
唯一一個人,可以自己唱挽歌的。」

她換了一個姿勢,看了看跟樂隊坐在一塊的林方文,說:「很不公平啊!大家以為林方文死了,原
來他沒有死,我卻要死了。」她停了一下,接著說:「死了的動物,有時會成?寵物罐頭,幸好,死了
的人不會。」

觀?席上傳來一陣陣笑聲。

然後,葛米兒站了起來,走到台前,鋼琴和小提琴的旋律從台下絲絲縷縷地升起,她的手拈著麥克
風,用她低沈的聲線,唱出自己最後的歌。


我的故鄉,在遙遠的島國

落日,染紅了岩礁

點亮了九重葛和木槿

麵包樹又落下一片葉子了

我以?人生

會像花開一樣燦爛

會閃爍一如星辰

世上,如果真有幸福的離別

我好想唱著歌,走向人生的盡頭

不要為我流淚,明年

花開,我還會一樣年輕

我要去的地方,沒有歲月

也沒有蒼老

雖然生命

有如木槿,朝開幕落

但花開之日,滋養我,有你的愛

我害怕的,只是離別的寂寥

不要為我流淚

歲月流逝,墳墓只是一個關口

有一天,我們都會相敘

我想你明白:最美好的愛,是成全

成全你去尋找你的快樂

我們有過一生中最熱烈的時光

今後,我是繁星,永遠?你明亮

我是飛鳥,為你翱翔

我不在遙遠的故土

我在你身邊

離別縱然寂寥,但我的愛

不要為我流淚


音樂停了,舞臺上的燈一盞盞熄滅。葛米兒回到那把扶手椅裏,載著扶手椅的升降臺緩緩沈下去,
然後消失了影蹤。

所有年輕的告別,都不可能是幸福的吧?
 

28.

我推開了化粧室的門,貝多芬走過來,舐了舐我,然後回頭蹲坐在葛米兒身邊。它那雙讓人心軟的
眼珠,一直盯著主人。

房間裏放滿了朋友和歌迷送來的花,全是黃玫瑰,是葛米兒要求的。白花悲傷,黑花哀愁,只有黃
花,是離別,也是重逢的?色。

這一刻,葛米兒坐在梳粧檯前面,沈思默想。

「嗨!累不累?」我走到她身邊。

她張開眼睛,疲倦地微笑:「有一點啊!」

「你今天的表現很精采。」我靠著梳粧檯坐下。

她燦然地笑了:「我沒想到我可以唱完呢!」

「你跟林方文談過了嗎?」她問。

我點了點頭。

「怎麼樣?」

我搖了搖頭。

「你還在生他的氣嗎?」

「他不是很自私嗎?那些日子,我每天用回憶來折磨自己,我數不清自己在夜裏哭過多少遍,我不
知道我是怎樣熬過來的,而他卻逍遙快活!」

「可是,你又有什?損失呢?」她忽然說。

我望著她,啞然無語。

她繼續說:「你不也是過著另一種人生嗎?而且比從前豐盛。要不是以為林方文死了,你也許還是
從前那個程韻,以為愛情是人生的全部。」

我沒好氣的說:「你是他派來的嗎?」

她笑了:「你還愛他嗎?」

「一點都不了。」

「真的嗎?」她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我不會再跟他一起。」

「誰能夠說得那?肯定?」

「我能夠。」

「你已經愛上杜衛平了?」

「我和林方文,是以前的事了,現在看起來,已經太遙遠。」

「程韻,」她呼了一口氣,虛弱地說:「人要對自己誠實。」
 

29.
「我一向也對自己誠實。」我哽咽著說,「這一次,他也不是為我回來的。」
「那是因為我要死了!難道你想跟我交換嗎?如果你發生甚麼事,我相信他也會回來的。他不是叫他姐姐拿錢給你嗎?他一直也很關心你。」
「已經過去了,我們再沒可能。」我抹去眼角的淚水。
「你真是愈來愈固執。」
我笑笑說:「我是的。」
然後,她說:「我今天早上用電話告訴了威威。」
「為甚麼現在才告訴他?」
她微笑打趣說:「也許我一直恨他吃了我們養的那隻鵝。」
我笑了:「他作麼樣?」

「他哭得很厲害,問我為甚麼不早點告訴他。」
「他會來嗎?」
「他搭中午的班機來。」她沙啞著聲音說。
我拍拍她的肩膀:「看他對你多麼好!」
「林方文應該在外面的,你出去跟他談談吧!我換了衣服就出來,我們一起去吃東西,我餓壞了!」她摸著肚子說。
「嗯。」我站起來。
她忽然問:「我會不會太晚才通知威威?」
我看看牆上的鐘,說:「不會的,從澳洲來這裡,八小時飛機,他應該差不多到了,快點換衣服吧。」
她照著鏡子,在鏡子裡向我微笑:
「那我要換一個化妝,這個妝太濃了。」
我拉開了門,貝多芬突然走上來,咬住我的褲腳,我吃驚地望著牠,想要牠甩開,牠還是咬住不放,我用手把牠推開了。

30.
我靠在走廊的牆上,打從心底害怕起來。被貝多芬咬著,是意味著我會有甚麼不測嗎?我太迷信了,竟然相信那麼無稽的事情。
林方文跟樂隊的人一起,看見了我,他走過來。
「你的臉色很蒼白,你沒事吧?」他問。
我搖了搖頭,說:「那首歌寫得很好,但願我也有一首這麼動聽的輓歌。」
「我倒寧願用不著寫這首歌。」他說。
「威威正在趕來。」我說。
「很久沒見他了。」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看見他皮膚黑黑的,頭髮短而鬈曲,還以為他是土著。」我笑笑說。
「我在海上被救起的時候,已經暴曬了幾天,人們也以為我是土著。」
我們相視笑了。
「甚麼時候回去斐濟?」我問。
「還沒決定。」他說。
「還會潛水嗎?」
「為甚麼不?」
「你不怕死嗎?」
我朝我微笑:「怕死便不會回來。」

31.
「聽說你女朋友是法國人。」我說。
「是的,她在普羅旺斯出生。」他說。
「普羅旺斯?」我喃喃地說,難以相信世事竟然如此巧合。在我們分開的歲月裡,卻好像曾經打了個照面。
「你去過那裡嗎?」他問。
「還沒去過,也許會去。」我說,「你呢?」
他搖了搖頭。
「你甚麼時候會結婚?」我問,「那個小女孩很可愛,你們看起來像一家人。」
他窘迫地笑了笑,又有些難過。
我們終於能夠和平共處,卻已經沒法回到從前的時光了。
化妝室裡,突然傳來貝多芬在門邊嗚嗚咽咽的聲音,聽起來像哭聲。林方文和我衝了進去。
葛米兒伏在那張梳妝臺上,手裡還拿著一個落妝的棉球,已經沒有氣息了。

32.
一艘白船載著葛米兒的骨灰在熹微的晨光中出發,航向貝卡礁湖。
船停了,她的家人把她的骨灰撒向海裡,這是她的遺願。
誰又會想到,最後長眠在那片美麗的礁湖底下的,是葛米兒?
我坐在窗邊,把搖鈴抱在懷裡。那天在告別演唱會上,當最後一首歌唱完,我回過頭去,已經不見了杜衛平。
每個早上,當我離家上班,無數生人打我身邊走過,我才忽然明白了生命裡的缺失。我以為愛情是一個人的事,對他的思念卻無助地在心裡千百次回盪。
他還會回答我的呼喚嗎?我輕輕搖了搖手上的搖鈴。
突然之間,門鈴響了,我以為是他,連忙跑去開門。
站在門外的,只是一個送包裹來的郵差。

33.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在昏睡中醒來的時候,聽到了一點聲音。我走出去,看見杜衛平在廚房的流理臺上,刀法優雅地切著一棵新鮮的椰菜。
「你回來啦?」我輕聲說。
他抬起頭,臉上帶著微笑說:「你吃了飯沒有?我買了魚和菜,還有龍蝦,很快可以吃了。」
他終究是聽到了我的呼喚。
我走上去,把自己掛在他背上。深鍋裡的水開始咕嘟咕嘟冒泡,他掀開蓋子,靈巧地把一隻龍蝦「咚」的一聲扔了進去,一眨眼便已經把魚煎得芳香四溢,還煮好了一鍋菜湯。我看著這個男人以無比的柔情為我烹調一頓慶祝我們重聚的饗宴。

34.
「我走啦!」小哲跟我說。
「明天見。」我說。
地上疊滿了書,我和小哲整天忙著把今天送來的新書分門別類。
小哲走了,我把陽台的門關上,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我閉上了眼睛,有好幾秒鐘,腦裡一片空白,也許是太疲倦的緣吧。
我靠在牆上,看著我的書店。麵包與花草茶的芬芳依然在空氣裡飄蕩,有那麼一刻,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個夢想是我的。對於人生,我也不應該有甚麼苛求了。
郵差那天送來的包裹,是一捲錄影帶。

我把錄影帶放進電視機裡。
葛米身站在告別演唱會的舞臺上,對著鏡頭微笑搖手,說:
「嗨?程韻!沒想到還會見到我吧?我們正在綵排。那首輓歌,林方文還有另一個版本,想送給你留念。」
然後,沒有鋼琴,沒有小提琴,林方文坐在台邊,吹起口琴,為葛米兒伴奏。
葛米兒為我唱著那支離別的歌:
歲月流逝,墳墓只是一個關口
有一天,我們都會相敘
我想你明白:最美好的愛,是成全
成全你去尋找你的快樂......
林方文手上的那把「蝴蝶牌」口琴是我們剛相識的時候,我做兼職儲錢買給他的,沒想到他還留在身邊。
看著他低著頭,凝神吹著歌,那些青澀歲月的回憶忽爾穿過歲月在我心中鮮明。
歌唱完了,他向我再道一次再見。
他便是這麼可惡的,總是要讓我流淚。

35.
那一年,在布列塔尼,當夜空上最後一朵煙花墜落,我仰望飄渺的穹蒼,懇求上帝,讓我許一個願:
只要他一息尚存,
我的愛是微不足道的,
隨時可以捨棄。
在天國與人間,請容我鬥膽交換,只要他活著回來,我答應不再愛他。
離別縱然寂寥,我沒有膽量不守信諾。
最美好的愛,是成全,我愛的人,又是否理解,我是卑微的小鳥,收起高飛的翅膀,用我的遺憾,成全了他的歸來?
 

<完>

 


 

後記----飛渡千山

去年當『麵包樹出走了』出版之後,我收到許多讀的電郵和來信,他們很想知道林方文到底是生是死。
我沒想到林方文的生引來了那麼多的回響。其實,我當時還沒決定要不要讓他死。一年來,心中有好幾個腹稿:林方文可以死,也可以不死。
我決定不讓他死。
我想寫的,是林方文和程韻這兩個人的成長。讓林方文死,那未免太容易了。不讓他死,難度較高,也更現實一點。
林方文並沒有死,他選擇了另一種人生。
程韻以為林方文死了,林方文的「死」,成全了她的另一種人生---一種她從來沒有夢想過的人生。正如程韻所說,人生的過渡,當時百般艱難,一天驀然回首,原來已經飛渡千山。
當程韻發現林方文原來沒有死,她埋怨他自私,葛米兒忽然說:「可是,你又有甚麼損失呢?」程韻憬然醒悟,假如林方文沒有「死」的話,她也沒有成長。
『麵包樹上的女人』那個階段的程韻,以為愛情是人生的全部。『麵包樹出走了』的時候,林是程韻的一切。到了『流浪的麵包樹』,程韻已經有了自己夢想和人生。成長,才是女人最後的歸宿。成長之後的愛情,才是更圓熟的愛。
林方文也改變了。在第一集裡,他是個很自我,不太會關心別人,甚至不懂得愛的人。到了第二集,他好像長大了,而其實卻無法解決內心的矛盾,無法忠於一段感情。『流浪的麵包樹』裡,林方文死裡逃生,才發現心中至愛。他卻也明白,他和程韻是永遠沒法好好相處的。他並不知道,他的「死」已經改變了她。
不要問我,程韻愛的是林方文還是杜衛平,這是兩個不同的故事和兩段不同的人生。愛情是沒得比較的,也沒可能了無遺憾。
我最難過的,是葛米兒的死。寫到她去書店找程韻,告訴程韻「我很快便會去見林方文。」這一幕時,我很傷感。曾經有讀者說,我的小說好像都有死亡。是的,我對死亡常常有一種憧憬。死亡是永遠的離別,而我最害怕的,是離別的寂寥。
害怕,卻沒法逃避。
這個階段的我,深深相信,最美好的愛是成全。只是,成全這回事,百般艱難,不知道會不會有飛渡千山的一天。
『流浪的麵包樹』之後,麵包樹的故事,也該暫時告一個段落了。也許,等到數年後,我們再回頭來看看林方文和程韻這兩個人,過著怎樣的人生。
上一集,大家抱怨我太殘忍,把林方文「弄死」了,如今他已「復活」,雖然沒能和程韻一起翱翔,也總算是幸福的離別,不要再說我殘忍了。
 

--張小嫻 7.7.2001